作者:郑芳芳
距离小说集《红豆生南国》出版仅一年,王安忆又推出了新作——《考工记》。“我将小说题作‘考工记’,顾名思义,围绕着修葺房屋展开的故事。又以《考工记》官书的身份,反讽小说稗史的性质……这个人,在上世纪最为动荡的中国社会,磨砺和修炼自身,使之纳入穿越时间的空间,也许算得上一部小小的营造史。”这是另一部“上海别转”,写的是几枚旧友,沉浮聚散六十载,一幢老宅,静看人间数百年。与《长恨歌》不同的是,主角变成了男性——陈书玉。
说起来,王安忆笔下的男性,品性多有相似之处,不管是《天香》中的阿施,还是《众生喧哗》中的保安“囡囡”,又或者是《红豆生南国》中的“他”,都保持着一种孱弱寥落、痴情始终、不阴暗不卑劣的风华,有一种被无形枷锁束缚的宿命感。陈书玉也是。在“煮书亭”这座大宅里,耗尽一生,未婚,孤寂,心系一个无望的人,游离时代之外。
时代纵横捭阖,世事载浮载沉,而这样的背景中的人,或是力争上游如奚子,或是随波逐流如朱朱,或是卷入世情如大虞,又或者顺其自然如陈书玉,不过都带些唏嘘感慨之意味,令人扼腕叹息。在本书中,除陈书玉之外,这些人在王安忆老道利落的笔下,并没有求得多大篇幅的详述,人物形象并不饱满,仿佛是被命运左右的提线木偶,仅仅是落成了测量历史的游标卡尺,都只是波云诡谲的时代变迁的见证者。
作者有意弱化背景和情节,寥寥数字的短句,将人物扁平化,如书中大虞之父为何被牵连?朱朱又为何入狱?等等,仅说是“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暗中起着作用,就像水底深处的潜流,这股力量的名字叫‘宿命’”,呈现一种弱势状态,如不放在当时所处大概年代的大环境中,读起来会有摸不着头脑之感。但正是这种不足,却让宿命感更明显,大浪淘沙中,大部分人都不过是一个微小的个体,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既无法改变时代,无法活出新鲜活跃、生机勃勃的自在,又无法独善其身。“百姓的日子,似乎有恒常的性质,像水一样,无论从谁家岸边过,都一径向前去,这里断了,那里又续上。”王安忆用舒缓从容的叙述腔调,游刃有余地拿捏着当时的人情世故,以近乎散文的笔触描绘了一个大时代,疏墨勾勒,轻快紧凑,倏忽便是70年,“时代将人世划分成两边,这边是过去,那边是现在”,有一种岁月历练后的苍劲。
当然,既借用《考工记》之名,自然少不了对陈书玉家老宅“煮书亭”浓墨重彩的刻画。“这幢木结构的宅院,追究起来,哪里是个源头!榫头和榫眼,梁和椽,斗和拱,板壁和板壁,缝对缝,咬合了几百年,还在继续咬合。”“就知道这地砖不是一般。听大人说过苏州有一种金砖,妻子与皇城大都的营造,采土和泥,反复踩踏捣练;再使布袋兜着滤浆,就像水磨粉;制成胚,阴干后方才进窑;草糠熏三十日,爿柴烧三十日,干柴烧三十日,最后,松枝烧四十日;起窑出来浸在桐油里,又数十个昼夜。”这座老祖宗精心构造的宅子,无不显示着庞大繁复,集齐精美绝伦的手工技艺,经过了百年间的战火、离弃、萧索、破败,最终被后人重新发现,却又在利益争斗中再度颓败下去,无人问津。
再看住在这宅子里的人,“好像一代一代的蜕壳,蜕到后来,终于什么也没有”,如同这座宅子一样,日夜在碎下来,碎成齑粉。诸如陈书玉父母、姑婆、祖父母等活在老宅中中的人,与陈书玉家那八仙过海的雕饰与水缸里的两条游鱼并无二异,活过了所有风风雨雨,却未能给这时代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痕迹。且看常年茧居在老宅里的姑婆:“白皙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双颊微微下垂,流露了年纪,金丝边眼镜后面,浮肿的双睑,也是年纪,与年纪不符的是,瞳仁里聚焦着光,锐利地射向对方。他走神了,想这老宅子里孵出什么样的物种啊!又老又嫩,仿佛活化石。”这些人没能活在时代里,时代也径自绕过他们往前走了。
最终,祖父母寂静老去,伯叔姑婆先后离开,父母投奔大妹妹,只留了陈书玉在宅子里,因时代的变迁经历着如何处理这座老宅的煎熬:从出让给街道办瓶盖厂,上交给国家做文物保护单位到修复老宅,最后到出走的亲属都想因上交老宅而获益最终不了了之只是被立了一个“煮书亭”的石碑。陈书玉与老宅完全绑缚在了一起,一起接受改造和修缮,一起老化,“他不像以前害怕和嫌恶这宅子了,多少是瓶盖厂所赐,机器的轰鸣,脚步杂沓,填充了空间,而他呢,是这喧哗中的一个静谧”。
人的一生说起来太漫长,沉沉浮浮好几十年,其实也不过时代里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小说开头里写道:“一九四四年秋末,陈书玉历尽周折,回到南市的老宅。”期间数次想逃离老宅的陈书玉,在结尾时,“手持一柄大扫帚,扫去落叶、泥沙、木屑子,扫去一层,下来一层”,再不问老宅的去向。他没能逃离老宅,也不再逃离老宅。
此一时彼一时,早已换了人间。这天下呀,没有不散的宴席。(郑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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