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芳芳
在很多人眼里,离世六十多年的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的一生可说是“难以捉摸”,复杂、极具争议、爱惹是生非、令人费解。他的纵情与自我一度使他“声名狼藉”,招来不少谩骂仇恨,生前全部作品被列入梵蒂冈教廷的禁书目录。但恰如让-保罗·萨特所言,近三十年的法国思想,不管它愿意不愿意,也不管它另以马克思、黑格尔或克尔凯郭尔为坐标,它也应该参照纪德来定位。为什么?“他为我们活过一生,我们只要读他的作品便能重活一次。”
1891年,22岁的纪德发表第一部小说,开始了写作生涯。他有着极强的自我主张,在文字与思想方面十分严苛,著有先锋派讽刺小说《帕吕德》、散文诗《人间食粮》、记述体小说《背德者》、日记体小说《窄门》和《田园交响曲》,还有结构极其创新的小说《伪币制造者》等等,每一部作品,都为他“文坛王子”的称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在《日记》中曾经评论过自己的几部创作:“除了《地粮》是唯一的例外,我所有的作品都是讽刺性的;是批评性作品。《窄门》是对某种神秘主义倾向的批评;《伊莎贝尔》是对某种浪漫主义的空想的批评;《田园交响曲》是对某种自我欺骗的批评;《背德者》是对某种个人主义的批评。”
纪德曾说:“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没有尝过大地的盐,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他出身在清教徒家庭,从小受到母亲严格的管教,反倒使得他更加叛逆。他认为家庭是“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所以一直想要逃离,从作品《帕吕德》开始到《背德者》再到《忒修斯》,这种思想贯穿整个他创作的过程。他一生行进在旅途中,不知目的地为何,永远在寻找下一片绿洲,寻找更大的快乐。纪德认为,人生道路上最可靠的向导就是欲望,“心系四方,无处不家”。
从1903年到1919年,纪德创作出了追求快乐与幸福的三部曲:《背德者》《窄门》《田园交响曲》。其中,《田园交响曲》篇幅最短,影响却最大,一版再版,还被翻译为五十多种语言,在法国和日本被翻拍成电影。1947年,纪德以代表作《田园交响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写道:“为了他广泛的与有艺术质地的著作,在这些著作中,他以无所畏惧的对真理的热爱,并以敏锐的心理学洞察力,呈现了人性的种种问题与处境。”
全书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了乡村牧师“我”收养了一个成为孤儿盲女,对她关心备至,帮她启发心智脱离蒙昧状态。此时的“我”仍然是高尚的,是怀有慈悲之心的。然后在长久的相处中,“我”一边声称“我决不愿意去注意吉特吕德不可否认的美”,一边却渐渐对盲女生出了一种不由自己控制的情愫,内心起了天人交战,对自己的私欲“出于本能”地掩饰,借助《圣经》中有利于自己的教条从而获得心理安慰。
这期间,妻子早因有所觉而陷入痛苦境地,儿子雅克也喜欢上了盲女,出于嫉妒“我”冠冕堂皇地断言“雅克很会说理,这么年轻的人的思想中已经有那么多僵硬的教条,叫我见了痛心,否则,我必然会欣赏他的论证的高超和逻辑的一致”,此前的高尚早已消逝,跃然纸上的,是一个道貌岸然、自欺欺人的伪君子。最终,治好眼睛的盲女终于明白,自己想象中爱人的样子应该是雅克那样,不愿看到因为自己而让一家人都不幸的盲女假借摘花故意失足落水而亡……
这是一个悲剧。如果仅仅说是一个伪君子爱情失败的故事,那就过于简单了。事实上,开头几篇日记,在牧师启发盲女的过程中,有相当多美好的瞬间,无论是听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后盲女对于幸福的表达,还是学习颜色的过程,都蕴含着美好情愫。“那天是3月5日我当做一个生日记下了这个日期。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改容。她的脸突然‘活了’,仿佛豁然开朗,就好像拂晓前的紫红色曙光,将阿尔卑斯高山从黑夜里拉出来,映照得雪峰微微颤动,不啻一种神秘的色彩。我还联想到天使降临、唤醒死水的贝塞斯达水池。”以致于这些日记也显得格外温情脉脉,充满了生活的意趣。
这是一部被纪德自我定义为“某种自我欺骗的批评”作品,从根本上来说,这既是揭露牧师从高尚到虚伪的一个过程,也是纪德寻找自我批评、剖析自我心性、表达自我观点的一个过程。他揭穿了牧师“道德的假面”,也还原了人性固有的复杂性,正如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既有“溪畔景色”,也有“暴风骤雨”,也正如牧师念兹在兹的罪恶感:“我竭力使自己超越罪的概念,但是罪好像是不可容忍的。”
纪德在自己的创作生涯中,从未停止探索复杂人性,他“以为每个人的生活当是由两种相反的力所构成。这两种力的相互排斥、挣扎,才形成一切生命的源泉。所以在艺术中我们有想象与现实的对立,在意识中有思想与行动的分歧,在社会中即形成个人与集团的抗衡,在恋爱中即形成情与欲的冲突。因此他的作品所表现的常是一大片战场,在那里上帝与恶魔作着永远不断的角逐”。罗马帝国时代最伟大的哲学家普罗提诺也曾说:“人类处于神与禽兽之间,时而倾向一类,时而倾向另一类;有些人日益神圣,有些人变成野兽,大部分人保持中庸。”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人性善恶难以界定分离。
人性是千古难题。目之所见皆为诱惑,大多数人都活在不能自我满足的状态,很难在看到美好事物时能够做到内心不起波澜不想自我拥有。正如牧师所说,能够看得见这充满斑斓色彩的世界的人,并“不认识到自己的幸福”。与其苛责他人或自我的人性缺点,不如接受这不尽圆满的人间真相,努力去寻获属于自己的田园牧歌。(郑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