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硕士 杨少伟
《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
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是一首极为浅显的宋词,与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相比,这首词没有用典,大家一读就知道什么意思,用不着注释。
词分上下两阙,无论内容还是格调都有很大的分别,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南宋末有个名蒋捷的词人也有此类风格的词作,即《虞美人·听雨》。只不过蒋捷把一生分成了三个阶段,意象运用得极为熟练且富有代表性。相对而言辛词就简单很多,读起来就像李白的《静夜思》,温润亲切且意味隽永。
辛弃疾(人物画作品)
从传统上来说,赏析一首诗词会以作者为中心,讲究知人论世,以意逆志。阐释的目的在于揭示作者的具体境遇以及作者想表达的思想感情,中小学语文教科书上都是这样的教学方法。
知人论世确实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作者,理解作者的同时读者也会产生一种代入感,那种或悲或喜或愁的情绪亦会氤氲在读者心头。但这种赏析模式有一个先天不足,即读者是属于从属地位的。作者是中心,是自变量,作品是中介,读者是因变量。其后果会产生很大的局限性,大多时候读者成了“为读宋词强说愁”。所以我更偏重从接受美学上来对这首词进行阐释,把评价的秤杆更多地偏向读者。当然,并不是完全要脱离作者的处境,而是以此为基础进行广义的、多维度的解读。
先来看第一句“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这两句需要打个问号的,这个判断句到底是真命题还是假命题。为何少年就不知道愁的滋味呢?少年难道果真就没有忧愁?
其实,这里的“愁”有个参照标准。这个参照标准就是时间,或者说是年龄。于辛弃疾本人而言,他当然可以这么说,因为他作这首词的时候已经四十岁,处于不惑之年,他于此时间节点,回顾自己的少年时代,当然会以四十岁的所有标准来衡量。可以假想一下,当你面对中年事业受挫,你本想改变世界但现在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你是否还会在意当年你的同桌在你们的桌子上毅然决然地画出了一条三八线,并对你说,超过线就打你的那种沮丧?你是否还会在意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或男孩跟别的男孩或者女孩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并产生那种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失落?你是否还会在意你养的一只宠物不小心死去,面对它那僵硬的尸体,流着泪为它制作一个小墓牌所产生的伤感?我想大概是不会的。
这就是辛弃疾所面对的问题,面对收复河山这样的宏大命题,少年时经历的一切都淡了,思来想去只想到了“赋新词”这件事。他忘记了跟别人打架打输了的懊恼,忘了考试没考好被父亲责备的辛酸,所以才写出“少年不识愁滋味”。前提是他以一个中年男人的眼光给整个少年时代下了判断。
《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书法作品
再说“爱上层楼”。辛词说的就是喜欢上高楼。那个时候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就喜欢在楼上聚会,这颇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诗人一上高处,眺望远方,诗就来了,如同街舞专业者,只要给点音乐,便可摇曳身姿。所以,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崔颢的《黄鹤楼》,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等几乎人人会背的诗文,都与高楼聚会有关。
辛弃疾也不例外,此句中“爱”字是句眼。年轻的时候谁不喜欢热闹,谁不想活得潇潇洒洒。对辛弃疾来说,那简直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可辛弃疾毕竟有诗人气质,觉得天天傻乐容易被人取笑。怎么办?只有装深沉,强说愁,所以才有“为赋新词强说愁”。
接着说下半阙。“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这句话通常被阐释为一种委婉含蓄的表达手法,想说却没说的还很多,那干脆不说了。辛弃疾年轻的时候是“铁马金戈,气吞万里如虎”,现在只能在江西带湖隐居,手下没有一兵一卒,一腔热血无处挥洒。我觉得这句话,远没有委婉含蓄这么简单。而今是什么时候,是辛弃疾四十多岁的时候,是辛弃疾空有一腔报国热血却无处施展的时候。
鲁迅先生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辛弃疾也看到了,所以是“识尽愁滋味”,关键字是“尽”。一个人委屈得不行的时候是很想找人倾诉的,可是倾诉之后又能怎样。以往阐释“欲说还休”总强调辛弃疾的主观,是他不想说。实际上,我觉得还有一个“不得不”的问题。是他不得不“欲说还休”,是客观环境导致他“欲说还休”。鲁迅又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辛弃疾也立于这样的处境,所以只能不说,他别无选择。那不说自己心中的愁苦,总要说点什么吧?行吧,那就谈谈天气吧,于是就有了“却道天凉好个秋”,是天凉吗?不是,是心凉。(杨少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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