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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士超
伏琛的《三齐记略》中有这样一则故事:秦始皇于海中作石桥,求见海神,海神曰:“我形丑,莫图我形,当与帝相见。”始皇应诺,入海四十里相见。此时,秦始皇有一名画师,在人群中隐蔽身形,用脚在地上暗暗勾画海神的肖像,海神得知,大怒,海岸山石崩陷,画师溺死在海中。由此可见,海神是难以描摹的,记录海神的真实面目原本就是危险而又徒劳的行为。而在东海岛屿的渔民画中,狰狞可怖的海神肖像频频出现,岛屿民间信仰的秘密便在其中。
渔民画的源流,可以追溯到东海岛屿的古地图,明清时代的船体彩绘,船中悬挂的海神像,以及服饰、旗帜等日常纹样。这些图像原是岛民“生活美学”的一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技艺的沉淀,逐渐成为海洋文化的徽记。随着工业时代到来,旧时生产工具及生产方式淡出了视野,历代传承的图像系统便转移了阵地,由船身挪到了纸面,在渔民画当中得以延续。
海神是渔民画的常见题材,盛文强所著的《海神的肖像》从渔民画的搜集入手,进而深入到岛屿的内部褶皱之中,做田野考察,打捞到了海神的秘密。在渔民的生活场域中,海神的来源有多种途径:有普通渔民因非凡事迹而被尊为神明者,如湄洲岛的妈祖、东极岛的财伯公;有历史上的忠臣烈士升格为海神者,如网神海瑞;也有古代神话中常见的海神,比如龙王;还有介于虚实之间的精怪,比如木龙。岛有岛神,岙有岙神,岛外的海面上还有巡洋神,渔具亦有渔具之神,种种海神以职能区分,各司其职,实为饶有兴味的民俗现象。在庙堂仪典中的海神像,多为慈眉善目,或身着衮服华裘,端坐于高台之上,海神表情平静祥和,雍容华贵。这是陆地居民心目中的海神,带有庙堂气。而在岛民的海神绘像中,海神的形象多是粗豪而诡异的,有烟火气,一张扭曲着的妖异的脸铺满整个画面,有的海神俨然外星生命,鸟头人身,行走在黑红色调的海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才是海神的真面目。
海岛渔民世世代代在海上生活,靠海吃海,出没于风浪之中。祖辈传诵的故事,亲历的种种奇遇,皆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于他们而言,渔民画中的海神便是自身精神世界的投影,是他们倾其一生都未曾挣脱的心灵漩涡,完成画作的过程,亦是完成对自身的救赎。
渔民画中沉淀了千百年来渔民的集体记忆。除此之外,还有些值得珍视的个体经验,其内容多为旧时海岛的日常生活图景,这些图景多已消逝,引发了人们长久的追忆。在渔民画中,有造船、捕乌贼、晒鱼、祭海等生活细节,图景中定格的海洋风物,是通向记忆的窗口。旧日图景日趋邈远,在记忆中愈加丰沛充盈,而当今社会的日新月异,又带来诸多困惑与沉思,这种古老而又年轻的渔民艺术,正在无意中为浩瀚的东海留下珍贵的图像史料。这些图像是不可重复的,画中的一张张面孔明明看着我们,却又望向别处,他们面目模糊,无法目睹其真容,却能与之共情,仿佛已然置身其中。
在《海神的肖像》中,处处可见作者对图像的重视。作者并不希望以密集的图像系统作为文本的注脚,也不希望图像成为点缀和装饰,而是将图像看成文本的一部分,或者说,将图像与文本放在同一维度,让二者齐头并进,在互相渗透的过程中彼此加持,产生了一种类似互文的趣味,作者在其中溯洄久之,从历史的角度勾勒出了一个地域性海洋文化实体的轮廓。为了精准填充此间的细节,作者又深入到舟山群岛之中,以民俗考察,访谈对话等田野考察的方式,发掘更多私人化的情境,并将其作为普遍经验下的个别现象,嵌入到整体的写作中,渔民画的源流变迁与岛民生活结合起来,在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上完成了此题材的深度表达。
在对文本形态上的探索上,作者使用了一种跨文体的写作方式。他在写民俗时,笔调偏学术的严谨与晓畅;描摹海神故事时,又使用了近似小说的笔法;在复述访谈内容的章节,他使用了渔民的口述资料,呈现出渔民的精神风貌,而在岛屿故事的讲述中,他彻底在纸页上隐藏了自身的存在。民俗考察、故事重构、人物访谈等内容,被穿插在不同的章节中,呈现的是不同的文本状貌与文学趣味的叠加,而实际上,是反映了同一海洋文化实体在不同层次、不同领域、不同人群中的各个侧面。
打破文体的边界,注重历史场景与人物在细节上的描摹,通过细节的情境化,将客观的渔民画、民间故事、口头传说等各种艺术形式做了个人色彩的转化。在这种转化的过程当中,主体与客体之间的隔膜或游离的倾向得以消解,对海洋文化的沉潜与对人生的内在关照,又始终保持克制,抵消了跨文体带来的突兀感,共同构筑成作者独特的文本风格。
跨文体的文学实践与地域性海洋文化遗产,碰撞出新的体验,与农耕文化心理明显的分野。他沉迷于海角一隅的地域性海洋文化,目光却在注视着飞速旋转的现代文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所尽力书写的一切,似乎都在改弦易辙。他要做的,便是捕捉记忆,将一座座正在失落的海岛放置在现代人面前。
岛屿以有限的空间,经历着绵延无尽的时间之流,它具有符号的属性,其精神内蕴又浓厚到几乎能凝成实体。在岛屿,日常生活即是传奇,生活的细节便能光华四射。盛文强在岛屿看见了细节,生出寂寞与狂喜,将它们折叠进纸页之间,他的考察手记,便成为一处收藏潮声、歌谣以及梦境的镜子。
与露出微笑的大鱼四目相对,在暗夜湍流中抢修船舷,在船舱中乘兴夜饮,对渔民来说,仅仅是这些具有普遍经验的日常生活,就足以入画。而对于那些困守现代都市的人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传奇经历。这样的经历在日常便可拥有,或许就可以证明,他们是离神明最近的人,真令人心驰神往。毕竟,谁都有暗自憧憬过另一种人生,谁都曾在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世界躲避过。
终有一天,海岛上的居民搬进了高楼大厦中,入夜之后,海滨亮起了万家灯火。那时节,人们将海岛的记忆留给了海水、贝壳与搁浅的蓝鲸。长夜将尽,记忆消散如云烟,在海岛深处,会不会有人想起旧日的繁华?时过境迁,现实中的海岛如今也变幻了模样,记忆中的海岛会不会也随之沉没?(杨士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