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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周兴
我以前一直认为哲学是成人的专属。为什么呢?因为哲学的思考总是跟生活中比较阴沉的、痛苦的、甚至悲伤的经验和感受联系在一起。彻底的哲学思考是跟有关生死的思考、特别是关于死亡的思考联系在一起的。
哲学家尼采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古希腊神话里面有一个叫西勒尼的神,他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老师,据说他知道人世间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当时有个国王想办法把他抓来,问他:“这世界上最美好的是什么?”西勒尼回答说:“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你已经得不到了,那就是不要出生。”国王追问:“那么次好的呢?”西勒尼说:“次好的事情你可以做到,但你不愿意,那就是快快死掉。”
这个传说很有意思。人世间最好的事是“不要出生”,次好的是“快快死掉”。那什么是最不好的呢?不用问,就是“活着”。尼采当时26岁,他思考的第一个哲学问题就是这样的:人生是如此短暂痛苦,面临着死亡极限,又苦多乐少,所以为什么要活下去?还有一个问题:人生当中那么多细节都是不断地在重复,我们究竟为什么要重复?这两个问题都是哲学最基本的问题。由此可见,哲学需要一种低沉的、甚至阴沉的情绪。
无论从制度、风气来说,还是从年龄来说,我们的年轻人离哲学都很远,但这并不是说年轻人不需要哲学。法国就把哲学作为高考的一个科目。2010年,法国的哲学考试题目中有如下三题:第一个题目叫做“追求真理是不是可能没有利害关系?”第二个题目叫做“艺术是不是可以没有规则?”第三个问题更悬了:给出托马斯·阿奎那的一段论述,请考生解释。
这些试题我认为拿来作为硕士研究生的考题一点都没有问题。第一个问题“真理是不是可能没有利害关系?”可以这么来表达:追求真理是不是可以没有功利心?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求知是人的天性”,追求真理是人的天性。追求真理就是追求真相,想把某个事情弄弄清楚这样的一种冲动,它是我们每个人的天性。但到现在,这种天性、这种传统,不断地受到了怀疑。现在我们总是认为,人是功利性的动物,要赚钱,要养家糊口,要讨生活。万一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跟自身的功利性目标发生了冲突,该怎么办?是坚持“真理至上”还是坚持“功利至上”?此时判断就变成一个重大的问题,和学生讨论这个问题是很有意义的。
第二个问题也很有意思。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出现了当代艺术。当代艺术颠覆了传统的艺术概念,认为传统艺术的定义是有问题的。它首先拆除了艺术品与现成品的区别。在今天,什么都可以成为艺术,包括行为和观念,甚至摆一个POSE都可能成为艺术。这时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艺术是不是可以没有规则?”作为年轻人,了解当代艺术的变化和状况,琢磨其中的哲学意味是很有必要的。第三个问题那就更专业了。托马斯·阿奎那是中世纪伟大的基督教神学家,他的那段话,在我们这儿是需要专业人士来解释的。
在我看来,这些问题都不错,它们多半是从当代生活中引出来的。从这几个题目中,请学生任意选做一个,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我们一般认为,哲学首屈一指的强国是德国,德国有那么多重要的大哲学家,比如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甚至对中国现代社会影响最大的、对我们今天的生活影响最大的三个哲学家都是德国人: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形势有变化,世界上哲学最强的恐怕是法国了,出了一大批有世界影响力的哲学家。原因之一,也许是他们的哲学教育从中学就开始了。有一个法国哲学家解释过,为什么法国的学生必须要通过哲学考试,才能拿到毕业证书。他认为,就像游泳需要教,思考同样也是需要训练的,尤其是批判性的思考需要训练。
这个想法就是说,“独立思考的能力必须经过训练和教育的过程才可能达到”,比较接近于17世纪以后启蒙运动的基本思维。康德曾经对“启蒙”下了个定义:人要独立思考,而独立思考的前提是“自由思考”,也就是说,没有自由空间,就不能够进行独立的思考。这种启蒙精神,今天依然在影响欧洲教育体系的构造,包括课程设置、教学方式等。
我觉得“哲学”这门学问,大概有三个特点:第一个,就是独立的、自由的思考,也是彻底的、批判的思考。第二个,哲学要思考这个世界的大道理,生活中的大道理。每门科学都得讲道理,但哲学讲的道理是大尺度的。第三个,哲学是一种有高度想象力的思考。我认为对现代人来说,这些都是基本素质。
大概在2012年,我在南开大学作发言,讲“哲学到底有什么用”。当时我讲了哲学的三个用处:第一个是“哲学叫人不死”。历史上没有一个哲学家是自杀的,而别的行业,比如文学家、艺术家等,经常会有自杀现象。这是为什么?古希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就说,哲学是“练习死亡”。什么叫“练习死亡”?就是要把生死的事情想得很彻底,经常去思考自己最后的可能性。哲学是指向可能性的,有一个可能性是每个人都回避不了的,就是死亡。所以哲学家因为把这个生死问题想得差不多了,最后就不想死了。
第二点是“哲学让人脑子清楚”。这点也很简单,因为哲学最核心的东西是“逻辑”,在古希腊,哲学产生以后才有逻辑学。为什么呢?因为哲学是对“思维的规律和法则”的解释,它讲思想的规律和道理,所以让人脑子清楚。
第三点是“哲学让人好好说话”。哲学本身就产生于对话。我们现在所说的哲学,有中国哲学,也有别的哲学,但主体是希腊人留下来的。希腊人给人类提供了科学,主要是形式科学,包括几何学、逻辑学、算术。希腊人还为人类提供了第一个“民主制度”。民主制度就是讨论的制度,在讨论的环境里面产生了语法,产生了修辞学,产生了哲学。换句话说,最初的哲学家是教人说话的,差不多像一个律师,导致哲学一开始就强调对话、讨论和雄辩。
其实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学习哲学也并不是要做学问,而是想从哲学中获得启示,也就是想知道人这一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要活一个清楚明白。而这件事情,似乎也只有哲学才能真正办到。
(作者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