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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千傲
在《当幸福来敲门》或是《以父之名》这样的电影中,我们常常看到的是一个“伟光正”的高大父亲形象。但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最新作品《弃猫》中,却选择跳脱出他文字王国中那些虚构的人物形象,抛开了技巧性的设定和精妙的情节,用一本质朴的小书、一篇长篇散文来告诉我们——“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父亲”。
《弃猫》 (日)村上春树著 烨伊译 文治图书花城出版社
《弃猫》的开篇讲了一件他小时候的往事:他和爸爸一起去远处丢弃家中一只猫,但后来回到家时,发现那只猫正在家里等他们。回忆由此慢慢拓展开,就好像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会睹物思人一样,从这一件回忆里的小事,村上春树开始了对父亲过往的探索之旅。
像我们很多人的父亲一样,村上春树的父亲村上千秋沉默寡言,对过往三缄其口,却对孩子充满了温柔,热爱诵读和写作俳句。但村上春树毫不避讳他父亲曾有过的另一重特殊身份——他曾经征召入伍,参与过日本侵华战争。
对于这样的身份,我相信村上春树的父亲村上千秋和村上春树一样,是缘于时代宿命的无奈。村上千秋在学生时代稀里糊涂地被投入了战场,送到了中国,又稀里糊涂地在战争中被送回日本,继续他的学业。在书中,村上春树写到了士兵为了锻炼胆量杀害中国俘虏的场景,但是无论是村上千秋还是村上春树,都没有告诉我们,在战场上作为后勤人员的村上千秋,有没有在战争中杀过人。时过境迁,此时此刻讨论这件事或许是意义阙然的。但村上千秋清醒地明白,作为这个民族的一员,必定终生要套上罪人的枷,背负这个民族的罪。对他而言,时代的宿命就是罪过。
如果没有战争,村上千秋本应该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学者,在学术的世界里享受人生,安静度日。但是时代的洪流却不允许他有这样的奢望。对于村上千秋而言,那是他在那个时代中必然要经历的宿命,对于村上春树而言,他与父亲之间的羁绊也是他的宿命。正如村上春树所写的那样,虽然父亲曾经在战场中经历的事情是不想提及的过往,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会以某种形式传输给继承了自己血脉的儿子,重重压在他的心上。这种“心理创伤”的传承,或许就是父辈与孩子间某种特殊的联结形式。
从某个视角看,在父亲去世后,通过写作去探寻父亲那段不愿提起的历史真相,是村上春树作为儿子对父辈的探索与对“罪过”的打破。日本经历了战败,“大和民族”的骄傲瞬间堕落为犯人的枷,对于曾经参与过战争的很多个体而言,是不愿意提起的伤痛和罪过,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可以磨灭,可以带进坟墓。但在历史的书写中,最值得被记住的恰是这些普通个体的感受。正如村上在书的结尾写的那样——正因为它会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我们才更应铭记。
村上春树在书中讲起,他与父亲的关系一度很多年陷入僵局,直到父亲病重,两个人才进行了一次短暂却交心的谈话。在这次谈话中,村上春树与父亲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和解。虽然两个人成长于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精神世界,但作为父子的缘分与牵绊却发挥着很大的作用。这次谈话当时并没有让他看清战时父亲的真实全貌,但是却引发他在父亲去世后尝试去寻访、查找资料,然后提起笔,用文字的方式去探寻有关父亲的那些真相。其实这个过程也是村上春树对自己的探寻,就像他在文中写的那样——
“恐怕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呼吸着不同时代的空气,背负着时代本身的重量活下去,也只能在时代的洪流中默默成长吧。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也正没完没了地让他们的父母那代人头疼一样。”
无论是父亲,还是年已70岁的村上春树,都有他们在时代中逃不掉、只能默默承受的宿命。就像他小时候跟父亲一起去防风林遗弃掉又自己找回家的猫,也像书的最后,村上春树回忆的另一只爬上高高的松树却无法自己下来的小猫一样,很多东西是我们躲不掉的,只能去接受命运给我们的设定,然后又将它用某种方式传递下去。村上千秋用血缘的羁绊传递给了村上春树,而村上春树作为作家,又用《弃猫》这本小书,通过作者与读者的羁绊传递给了我们。
曾经存在于村上春树生命中的那几只猫,作为村上春树探寻父亲与自己的“缘起”,默默承担着故事的走向,同时也直指一个村上春树一直想要传达的心情:“历史不是过去的东西。它存在于意识内部,或者潜意识的内部,流程有温度、有生命的血液,不由分说地搬运到下一代人那里。”无论是村上春树和父亲村上千秋,还是那些电影里温情的父子故事,抑或是我们身处平凡之中的每一个普通人和他们的父辈,都是这样的。
时代的悲剧,是一些人必定要背负的宿命。即便想要遗弃这些,但是它们最终会像猫儿一样,先一步回来,继续存在于你的生命里。与其闪躲逃避,不如试着诚恳面对真实内心,握手言和。(孙千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