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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帅
近日,许久未推出长篇小说的余华出版了新作《文城》,尽管评价褒贬不一,仍旧引发了热议。《文城》是一本好读的小说,但难以进入余华最优秀的作品的行列——其中就包括发表于30年前的《在细雨中呼喊》。
《在细雨中呼喊》 余华著 南海出版公司
1991年,《在细雨中呼喊》首发于《收获》,原名是《呼喊与细雨》,后更名为《在细雨中呼喊》。它是余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上世纪中期主人公孙光林在南门以及孙荡镇养父母家度过的时光。第一人称的视角,把“我”碎片般的回忆以非线性、冷峻客观的叙事手法娓娓道来,悲怆却又不乏温暖的微光。
《在细雨中呼喊》的叙事调性带有余华早年的先锋色彩,又极具电影感。孙光林六岁被收养,十二岁才回到家乡南门,童年的不在场,外加原生家庭长期缺乏关爱,客观造成了他对家人的漠然,他更多地承担着叙述人甚至是局外人的角色,冷眼旁观家中种种闹剧丑态,甚少插手,以至于被外人所不齿。这种叙事角度沿袭了余华早期标志性的冷漠笔触,少有情感流露,营造出鲜明的间离效果,确保读者如孙光林一样置身事外,始终与文本保持距离,为小说带来丰富的意义内涵。读者需要主动对孙光林和孙家家史做出判断和思考。
余华笔下的孙光林如同一台摄影机般默默凝视和记录一切,近乎于超然物外。面对弟弟孙光明的死亡,孙光林流露的不是悲痛,更多的是波澜不惊,“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这样淡漠的语气描述贯穿全书,让人联想到许多现实主义电影大师的镜头语言,如导演哈内克就将摄影机定义为日常生活的客观呈现者,他在《隐藏摄像机》《班尼的录像带》等多部代表作中运用远景、固定机位、跳切等方式从空间和时间上刻意与观众保持着距离,不通过镜头向观众解释他的意图。对叙事距离的有效调控,是作者达到从心所欲创作境界的体现。
纵观本书,余华采用了非线性的叙事结构,将不同角色在同一时间段内的经历分开描述,变传统的“历时性”为“共时性”,呈现出空间化特征。尽管是第一人称口吻,但“我”并不是绝对的叙事中心,书中十数个人物的故事被并列置放,实际上是“我”所叙述的每个人物与“我”的回忆共同构成的一个个封闭空间,他们时而作为主角,时而作为旁观者,经历属于自己和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得益于此,读者仿佛置身于观看电影般奇妙的时空流转,不断闪回至“我”的过去,“在场”感极强。实际上,许多电影采用了类似的并置或复调式叙事结构,如《公民凯恩》《罗生门》等经典作品,也包括前不久上映的《气球》《金刚川》等院线电影。这样的叙事方式尤其适合表现与回忆有关的场景,观众能够透过不同人物的视角多次感知回忆的魅力,进而深入解构并形成共鸣,正如余华在自序中所说,“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过去。”
本书中,时代的痛苦如细雨般滴落人间,男女老少皆无法躲避,直接导致了人性的扭曲和荒诞。孙光林的祖父欲典当曾祖父冻僵的遗体,来给一息尚存的曾祖母筹措药钱;父亲孙广才更是将自家的物件统统送给私通的寡妇,并在幼子见义勇为遇难后并未表现出关切,只是试图借机谋私利。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荒诞情节,记录了极端的贫穷和愚昧造成的时代悲剧,使得作品有了历史的深度和普遍性。
作者笔下也流露出人文关怀与人性之光。拿孙光林来说,养父母对他的关爱,与刘小青、苏宇和鲁鲁之间的友情,考上大学后哥哥悄悄替他还上高考报名费并送他远行,这些片段都成为孙光林弥足珍贵的回忆。
这其中最触动心灵的是孙光林和苏宇之间的友情。由于都与家庭处于对立境地,两个孤独刺骨的灵魂彼此温暖,成就了一段深沉的青春友谊。少年苏宇敏感羞涩,和孙光林一样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俩表面上虽然言语不多,实则内心充满对彼此的理解和依赖。全书最温暖的一段话语便来自苏宇,“我们没有声音地坐了很久,苏宇说:‘有句话我要告诉你。’……苏宇继续说:‘就是前几天告诉你的,我抱住女人时的感受——其实不是抱住郑亮的肩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当时就这样想。’我看到苏宇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光的再次来到让我看清了苏宇生动的微笑。苏宇的微笑和他羞怯的声音,在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给予了我长久的温暖。”
那天晚上,想必所有的月光都照进了少年波光流转的眼底,这股暖流从苏宇身上一路流淌过来,予以主人公和读者绵绵的慰藉。苏宇的陪伴,让孙光林感到无限善意和包容,从而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希冀,是青春时期至真至纯的情谊。也许正因如此,余华为后来病逝的苏宇赋予了诗意的气息,“感到自己化作了无数的水滴,清脆悦耳地消失在空气之中”。这既是将美好事物毁灭的悲剧之美,也象征着孙光林与回忆的和解。
《细雨》由碎片式的记忆组成,冷静的陈述让读者沉浸其中,产生共鸣。如作者在自序中说,“这是一部关于记忆的书,它的结构来自于对时间的感受”,整个故事仿佛是关于童年的循环往复的梦境,闪回交错的时空形成了独特的美感。回味这种乡村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颇有几分中国版《百年孤独》的韵味。读罢书中众生在细雨中的悲鸣,也让当下的我们不禁感慨祖国改革开放壮举、扶贫攻坚战役的伟大,唯有消除贫困、共同发展,才能让历史的天空持久放晴。(孙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