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旁观者到游吟诗——评《此时此地：马格南街头摄影经典》

　　作者：周邓燕

　　从电视纪录片摄制转行街头摄影的史蒂芬·麦克拉伦新作《此时此地：马格南街头摄影经典》出版。过去十年，这个以伦敦和洛杉矶为根据地的苏格兰人致力于街头摄影的创作、指导、展览和写作，在推介了当代活跃的西方街头摄影师（包括他自己）作品及其工作方法后，又把焦点对准了马格南图片社的档案库。

　　马格南也许是国内摄影圈中知名度最高的国际摄影组织。1947年，《世界人权宣言》起草期间，这家跨国摄影师合作社在巴黎成立，主打新闻与社会纪实摄影，邀请制入社、成员独立、摄影师独有作品版权是其经营之道。支撑这块“金字招牌”的是四位创社者——罗伯特·卡帕、亨利·卡蒂埃-布列松、乔治·罗杰和大卫·西蒙，他们倡导摄影人道主义，即将呈现人类生存状态视为摄影师己任。

　　在西方的摄影表达中，尽管具有共性的道德与自由理想从1950年代后期开始逐渐崩塌，但马格南同人相信，摄影师的道义赋予影像报道跨越种族和阶级的良知与情感共鸣。在执行委派任务时，街道是他们捕获突发事件和采访当地民众的现场；在停歇整顿或拍摄非受雇项目时，街道是他们回归烟火气和释放自我的疗养地。正如摄影评论家科林·韦斯特贝克所言，马格南摄影师把街头变成了浮出战争、灾害、动荡和苦难等沉重题材的相对轻松的画面，也因此改写了街头摄影的历史。

　　如果以“街头摄影”为关键词，在有70多年积累的马格南档案库中搜索，很快被浩如烟海的图像淹没。但这难不倒深谙摄影畅销书之道的麦克拉伦。他首先给“街头摄影”下了一个宽泛的定义：“在公共领域拍下未经事先安排的照片”。把“街头”换成“公共领域”，实际上涵盖了马格南摄影师日常外出活动大多数区域，如公交车、地铁等公共交通工具，海滩、动物园、广场公园等公共休闲场所，菜市场、证券市场、跳蚤市场、购物中心等交易性场所等——书中过半影像实际上正在这些场所中产生的。“未经事先安排”的限定契合马格南的“快照美学”传统，但更是为了在工作方法上区分像杰夫·沃尔（Jeff Wall）、道格·里卡德（Doug Rickard）等把街头作为创作场景的当代艺术家。

　　麦克拉伦认为，不期而遇才是都市街头人生百态的迷人所在。这样的照片就像“街头上演的小剧场”，有“不协调、不真实、不合理以及不可言喻的感觉”。这也是他选编本书图像的美学观。作为马格南的追随者，麦克拉伦想告诉读者，在纸媒可能成为历史、摄影真实性沦为陈词滥调的互联网时代，他所谈论的独立而自由的马格南摄影传统不在于重申人文关怀，而是要强调这个传统为它的成员留有的自我表达的空间。这样的论调无疑会鼓舞那些游走于大众传媒和艺术展场的当代自由摄影师。全书的前言与其说是对马格南街头摄影历史的回顾并阐发其继续存在的意义，毋宁说是麦克拉伦借马格南表白自己在“人人都是摄影师”时代的街头摄影主张：世界性大都市的快速变迁需要民主性的视觉写作者，他们是清醒而自省的个体，用心眼凝视城市每一个流动的当下。他们的拍摄与谋生无关，与他人无关，而是一种向内寻找灵感、孤独而诗意的慢摄影。

　　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麦克拉伦把街头摄影先驱的桂冠加冕给了布列松，理由是布列松在1930年代的摄影形式探索来源于安德列·布勒东（Andre Breton）发起的超现实主义运动。二战后的布列松为了生存，接受卡帕的建议，隐藏自己是超现实主义的忠实拥护者，以新闻记者的身份游走于日常生活的街头。然而，即便是在马格南内部，布列松的形式幽默与他同时代的同事们在战区街头拍摄到的日常生死显得格格不入，而用闪光灯直拍地铁乘客的布鲁斯·戴维森（Bruce Davidson)和不按“常理”出牌的马丁·帕尔（Martin Parr）等后起之秀，很快在拍摄手法和观念上颠覆了布列松所坚持的街头摄影师应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在内容编排上，麦克拉伦抓住了摄影爱好者和初学者的兴趣点。大师们都拍什么？“在途中”“休息日”和“玩转市场”三个答案满足这些读者的好奇心。大师们怎么拍？麦克拉伦选编了马格南图片库里的纽约、伦敦、巴黎和东京影像，配上他本人对摄影史上有关这四个国际大都市的摄影项目调研随笔，并在此基础上给出一些拍摄建议。以独立小节呈现30位摄影师，文字部分来自采访、摄影师手记或言论。其中，体现大师们街头智慧的“金句名言”被复制、加粗、放大。这样的设计显然考虑到那些希望获得拍摄启发的读者的需求，但却以违背以四大都市为中心的图像承诺为代价。例如，“怎么拍伦敦”之后是布鲁斯·吉尔登（Bruce Gilden）的纽约和海地；帕尔贡献了“怎么拍巴黎”的图例，又以伦敦街头的拍摄者再次出现。

　　编著者的“终极精选”恐怕事与愿违。本书共收入了66位马格南成员作品，创作年代跨度从1930年代到2018年，但麦克拉伦实际上放弃了都市这个地标线索，也并未凸显摄影师个人风格差异，本书也因此失去了四城图像志的参考价值。此外，作为一部以档案图片为主体的摄影书，编著者却不关心大师言论和心得体会出自何时、何地、何种背景，这些文字段落集合有如蜻蜓点水，搅乱了已经足够松散的城市碎影。

　　对中国读者而言，麦克拉伦的著作是一部摄影心灵鸡汤。你会为书中摄影师独到的观察力和表现力叫绝，就像翻看这些摄影师出版过的任何一本画册一样。但不要指望本书给你操作指导，因为像伊恩·贝利（Ian Berry）这样的资深马格南，如今在伦敦街头拍摄时也面临着法律对公共场所肖像权保护的重重制约。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公共空间是一个观演场所，而非个体表达情感的地方。中国城市化建设给城乡面貌带来了巨大变化，包括马格南摄影师在内的许多外国摄影师对此深有感慨。同时，外来者的观察视角进一步启发了本土摄影人，将街头看作变革中的中国社会生态缩影。从这个角度而言，本土街头摄影也会继续存在且有意义。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讲师、摄影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