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佳

　　动画电影是“造梦”的——造一场奇幻、瑰丽、现实中很难实现的梦。而以传奇故事为内容的动画，除了“造梦”，还创造“传奇”本身。

　　在稍显冷清的暑期档，一部国漫引发热议：凭借《白蛇：缘起》打了“翻身仗”的追光动画，两年后即推出了《白蛇2：青蛇劫起》。在制作周期通常需4到5年的动画电影圈，这样的速度可谓惊人，更何况是在年初刚刚推出“大制作”《新神榜：哪吒重生》后。而就在票房稳步上升之时，电影的口碑却出现两极分化：喝彩者有之，抱憾者有之；乃至极端的，有人“封神”，有人“踩”。对于国漫而言，这倒是个有趣的现象。

　　何以如此？究其原因，恐怕是这个故事讲得太“另类”。

　　既然冠以《白蛇2》之名，《青蛇劫起》当然也脱胎于《白蛇传》，只不过它在脱胎后，便“肆意生长”，长成了一部“现代传奇”，而且骨子里还带着某种后现代性。整个故事饱含着叛逆与解构，充满了相对主义、多元价值取向。可想而知，在中国本土，将人尽皆知的民间故事与后现代对接，难免要“水土不服”了。

　　首先令许多人难以接受的，是女主小青。这位从西湖断桥边走来的女性，至少该有一些娇俏、温婉的美，想不到竟然一根高马尾、一身“惊奇队长”装束，就爽利、狠辣地来到观众面前。不难发现，这位小青是中性的，身上既没有太多女性特质，也不承担过多男性目光，她叛逆、自我，充满草根性和不服输、不信命的现代精神。我们很难将她单纯定义为一个“女性形象”，她更像一个奋斗者“符号”。同时，围绕着小青的感情线也是多元的，最突出的有两条：拯救姐姐的执念，与蒙面游侠的相伴历劫；而亲情、友情、爱情甚至更复杂的情感，都不足以涵盖所有。在小青的身上，连“美”都被解构了，显出些许苍白；她让我们看到了人的丰富性。

　　而故事的发生地——修罗城，也非常带感。有人评价，说它跟《新神榜：哪吒重生》异曲同工。其实相去甚远，两者虽都走了赛博朋克风，但哪吒的城是“实”的，而修罗城完全是“虚”的。虚构，不代表随意，它来源于佛教的“六道”，有着鲜明意向性和完整价值观。修罗城是一处介乎生死之间、不生不死的地方，只有那些带着执念离世又不愿转世者，才能到此，永世历劫，不入轮回。也只有这样的所在，才可能排斥“绝对”，进而解构和重建秩序，瓦解和重树价值观，构建一个亦此亦彼、无对无错、一念所执又希望寂灭的场域。只有在这种地方，人物才能重塑自我、脱胎换骨，而早为人熟知的故事也被重新演绎。

　　故事的讲述手法也带着“叛逆”性，几乎是“否定”接着“否定”，“反转”连着“反转”。最突出的，是对“执念”的处理。电影几乎在开始处便交代了“执念”是修罗城产生和维系之因；而不久就让观众知道，只有放弃执念，才能离开修罗城；随之，又来了一个转折——放弃执念者，意味着坠入“无”境、从头开始。通常，解决问题的路径是“非此即彼”，而电影却造就了“两难之境”，让人无从选择。很快，我们将会发现“两难”背后的深意：执念即“我”；消除执念，则“我”将不“我”。也是在此立意的基础上，修罗城形成了它最重要的价值观，即如何看待执念、处置与执念的关系，是人们的首要任务。

　　围绕着这条主线，小青完成了她的历劫。而这场历劫也是否定和摒弃的过程：修罗城本身是座不断倒塌、变形和重组的城。因为风、火、水、气四劫的存在，再加上牛头帮的杀戮、“城民”间的弱肉强食，小青身边的人（或妖魔鬼怪）经历着消亡与更新。小青自己呢？遇上新的人，又失去他们，孙姐、蒙面游侠、公孙官人、宝青阁主……尤其和蒙面游侠，经历了从陌生到相依、从携手历劫到天各一方。剧情不停转折，总在水到渠成处戛然而止，充满了惊诧与不解。蒙面游侠到底是谁？他甚至连真面都未曾示人。而抱着救姐姐的执念、杀出修罗城的小青，终究失去了姐姐吗？不得而知。在后现代的语境下，“悲剧”不只是“求不得”之苦，更有求而得之、目标达成后的空寂与虚无。伴着这样无力的悲剧感，影片收尾处，我们同小青一起陷入西湖冰雪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许多人不愿接受这个“另类”传奇，说它打着《白蛇传》的幌子，骨子里却在颠覆；抑或嫌它的元素杂糅。然而，谁又能说得清《白蛇传》本该如何呢？据考证，唐传奇中就有其雏形《白蛇记》，而里面没有爱情、只有美女，多情公子最后进了美女的蛇腹。有据可考的起源，是个叫“连眉配犊子”的北宋民间故事，情节零散，里面没有白蛇、许仙，更没有小青；直到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才出现了一篇完整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那里同样找不到刻骨铭心的爱情，且从那以后直到民国，“许仙”都叫“许宣”。

　　只需稍稍回顾《白蛇传》的“历劫”，我们便会更加清楚，传奇是什么。它是天马行空，是最光怪陆离的想象，是一代或几代人的情感寄托。传奇的精神，就是创新和表达。而实现创新，首先要有所否定；想要表达，就必须有所反对。从这个意义上讲，《青蛇劫起》正在做着一段传奇今世的努力。纵使还山高水远，我们不可否认，当小青深入黑风洞力战法海的时候，当雷峰塔轰然倒塌的时候，当修罗城首尾相连、如果桥出现的时候……我们曾被深深震撼过。而且，这种震撼，不比《疯狂动物城》《寻梦环游记》等迪士尼或皮克斯动画差。

　　说不定，三百年后，《白蛇传》的故事里已添了青蛇历劫这一笔。谁知道呢？（李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