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芳芳
她是钱钟书眼里“最贤的妻，最才的女”，是世人眼里“从容优雅的精神贵族”，是成名后只愿做“万人如海一身藏”的隐士。她是“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的杨绛，2016年5月25日诀别人世，享年105岁。有评论称：“能称得起‘先生’的男性究竟不多，女性更是寥寥，但杨绛称得起。”
提起杨绛，多数人熟知的便是她92岁那年提笔写就的散文集《我们仨》。“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语言温润恬淡，字里行间化满了对女儿和先生的思念。杨绛说，她是借写作来重温，让“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自己，和他们再聚聚。
不过，比起她在《我们仨》中清茶般的温情脉脉，笔者更喜欢杨绛在《洗澡》中略带点辛辣味儿的诙谐调侃。先说说为什么叫“洗澡”？引用杨绛在本书的前言来说就是：这部小说写解放后知识分子第一次经受的思想改造--当时泛称“三反”，又称“脱裤子，割尾巴”。这些知识分子耳朵娇嫩，听不惯“脱裤子”的说法，因此改称“洗澡”，相当于西洋人所谓“洗脑筋”。
再看在这本被施蛰存赞为“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的书里，形形色色的文人角色都很丰满，好似全是主角，但每个人又都有着千奇百怪的缺点和阴暗面，沉沉浮浮不像是主角：留洋归来，有真才实学但消极优柔的许彦成；娴静深沉，温柔妩媚的姚宓；笔杆子功夫了得，世故圆滑的投机分子余楠；还有“标准美人”杜丽琳、咄咄逼人的施妮娜、嬉皮笑脸的朱千里、倚老卖老的丁宝桂、爱传闲话的姜敏、坦率真诚的罗厚等人，在所谓的“文学研究社”这个小舞台上，合唱了一出颇为热闹的戏。
这其中，人物庞杂，个性各异，杨绛自称“小说里的机构和地名纯属虚构，人物和情节却据实捏塑。我掇拾了惯见的嘴脸、皮毛、爪牙、须发，以至尾巴”。她把个人的判断藏在对人物的描写里，着墨不多，非常收敛和克制。比如写许彦成的消极优柔，从他自省的话语里就能瞥见一二，“觉得自己从出世就是个错，一言一行，时候回想总觉得不当。我什么都错。为什么要有我这个人呢？”写姚宓的安静文态，则蜻蜓点水地说：“姚宓的眼睛亮了一亮，好像雷雨之夕，雷声未响，电光先照透了乌云。”写嬉皮笑脸的朱千里，则用他的说话风格来佐证，“狐狸精脱了裤子也没有尾巴，要喝醉了酒才露原形呢。”字里行间透着对世情的了然，却又处处是令人拍案的讽喻。
小说前两部分，这群被不拘一格招来的人才，并没有把精力放在学术研究，而是忙着明争暗斗。直到第三部分，杨绛才用“沧浪之水清兮”来点主题“洗澡”。这些或者海归，或者出身资产阶级的“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还未及考虑自己是否问心有愧，至少都已经觉得芒刺在背。“假如说，人是有灵性、有良知的动物，那么，人生一世，无非是认识自己，洗炼自己，自觉自愿地改造自己，除非甘心与禽兽无异。但是这又谈何容易呢。”
历史的是非且不去论，那不是文学的范畴，也非一部小说所能承载。只说短短200多页的小说，杨绛仅用其中一章便把一场严肃难懂、离现在生活颇远的“三反”写得清楚明了，不带一点枯燥无聊的距离感，静穆严肃的语言在杨绛笔下彰显出巨大的表现力，读者不自觉地便把当下各种“丑陋”现实带入其中，觉察不出任何违和感。这份功力，正是卢翎所谓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是任何人都能及，杨绛称得上是“文体家”。
人常说，文如其人。这于杨绛来说再贴切不过。与年少成名、个性斐然的先生钱钟书不同，杨绛一生绝非一帆风顺，与女儿和先生先后“死别”，但她始终隐于世事喧哗之外，生于乱世却始终保有一份与世无争的宁静，名气与特质始终不曾凌厉，悲而少恸，欢而不闹，内心总保持着淡定从容。由此，作品也总保有一种超然恬淡之感，不大肆批判，也不曲意逢迎。
正如作家黎戈所说，杨绛让人看到了“过去的品质”，这是一种哑光却不暗哑，低调却不哽咽，醇香却不刺鼻的品质，它像北极光：明亮、坚韧、耐寒，在人格的高纬度闪闪发光。（郑芳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