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晖
央视财经频道推出《时尚大师》这一设计竞赛的真人秀，也许意味着中国时装业的一次跃升吧。尽管刚刚播出一期，可谓开端的开端，但却让人对这档节目，对如朝阳一样的中国时尚文化，抱着很大的期望。
大赛以“中国元素”作为考题，邀请各路年轻设计师来一决高下，这是借助时尚的渠道，让大众在喜闻乐见的形式中感受传统文化，也让传统文化为时尚注入新的活力，显示出开创时代风气的魄力。在西方，与工业革命同步，现代时尚业从19世纪起逐渐成形，伴随欧洲在政治与经济上的崛起，其影响力逐渐向世界各地扩散，当上世纪90年代出现所谓全球化浪潮之后，西方时尚更是加速席卷地球上的各个角落。中国也不例外，从晚清开始，西方时尚出现在中国人的视野中，不过，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发达世界的服装样式以及时尚变化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得到引进。至今，我仍然清楚记得，少年时代到中国美术馆观看伊夫圣罗兰服装设计大展，仿佛享受了一场视觉盛宴，懵懂中开始萌发对华美时装的向往。曾几何时，我们通过购买时装杂志，通过欧美影视作品以及《生活》《巴黎竞赛画报》，通过电视上的时装秀，如饥似渴地了解国际时尚。
过去的三十年，对国人来说，从第一眼看到国外的流行服饰，到了解，再到引进，直至把每年推出的时尚新款融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一个漫长的学习和消化的过程。如今，可以说国内大中小城市中每一年的风尚已然与巴黎米兰伦敦大致同步，如此的情况，从一个侧面显示了中国融入世界的程度、国民生活水平与消费能力提升的程度。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将现代时尚与中国传统结合，利用宝贵的历史资源为当代生活风貌注入新的活力，让全世界的人们通过日常的点点滴滴领略中国文化的魅力，便几乎是水到渠成的趋势了。实际上，伴随中国经济的崛起，无论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人们普遍对中国发生兴趣，服饰中、流行文化中带点中国元素，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一种很受欢迎的时髦。因此，《时尚大师》通过竞赛的形式鼓励年轻设计师发掘我们自己的传统，是敏锐察觉到时代的要求，是以最有力的形式催化中国设计师的觉醒，将他们引上塑造文化软实力的征程。
在已经播出的第一场竞赛中，四组参赛者都需要以“吉祥元素”作为创作的灵感，从他们的作品，我们可以感受到年轻设计师们的活力。李坤选择了“龙生九子”中的椒图与鸱吻，Sam与佳佳则是钟情云南哈尼族的白鹇鸟，赵扬子演绎清代的鼻烟壶，而姜悦音运用了叱咤风云的神马，他们的选择彼此跨度如此之大，固然展示出当代青年开放的思维无拘无束，同时也证明了，中国传统文化是多么辽阔的一片原野，可以供热爱者尽情驰骋。不过，也许是因为限定七天内必须完成参赛服装，设计师们处于应战状态，因此没有足够的充裕仔细开掘各自的主题，从严格要求的层面来讲，他们的作品有缺乏深度的遗憾。
传统文化中，吉祥图案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体系，是丰富的资源宝库，几乎每一项生活内容，都有对应的吉祥图案表达美好祝福。其中有些至今仍然为大众熟悉，如牡丹象征富贵、仙鹤象征长寿，更多的则已然淡出了公众记忆，如大雁寓意“雁塔题名”即科举高中、猫咪与蝴蝶的组合谐音“耄耋”因而有祝寿之义。更重要的是，古人在服饰上呈现吉祥纹样时，发展出多种精湛的工艺来令其光彩熠熠。随便举个例子，《红楼梦》中，黛玉第一次见到的宝玉，是大红箭袖袍上绣着“二色金”的“百蝶穿花”纹，而宝玉第一次见到的宝钗，也是玫瑰紫色银鼠皮坎肩上绣着“二色金”的花纹。所谓二色金，就是两种不同颜色的金色。黄金的成色不同，所呈现的金色也会有偏红、偏黄、偏白的区别，明清时期，工匠们利用黄金成色的差异，制成闪色不同的金箔、金屑、金粉、金线，然后将它们交错地使用，让不同的金色错杂并置，形成微妙的深浅变幻，称为“彩金象”。宝玉、宝钗的衣服上正是运用了两种不同成色的金线绣花，所以形成了“二色金”的效果。古代匠人受技术条件限制，只能制出三种金色，而在今天，现代工艺完全能够让金色闪烁多种色彩，因此，如果把传统的彩金象加以现代的演绎，将其运用到对吉祥图案的重新展示中，效果一定灿烂迷人吧。
此外再如“影金绣”，即把金箔剪成花纹的形状，贴到衣料的表面，形成复杂图案，然后在其上以各种彩线刺绣，让金色在丝线的缝隙间朦胧闪光。《红楼梦》中很容易引发读者好奇的孔雀羽线、鸟羽线，在古代的高档华服上都有真实的运用，龙袍等贵重服装上还会借助钉珍珠、钉珊瑚珠等技巧，美国女画家为慈禧太后绘的油画像中，这位太后穿着一件绣满紫藤花串的旗袍，花蕊上便钉着一颗颗硕大的白珍珠。因此，吉祥图案并不仅仅是些纹样，还携带着前人为了它们而殚精竭虑发展出的整套技术，所以今天的创作者不该仅仅把过去的图样用最简单的绣法移植到衣料上便了事，而应该考虑到古代工艺是如何把它们制作得光辉夺目。如今，从环保的立场，当然必须杜绝对天然鸟羽与珊瑚的使用，然而，当代科技完全可以制作出高水平的仿品，从而让古代的华美再现到流行时尚当中。
实际上，我们应该把这一期节目视作一个起点，“吉祥图案”不仅仅是一个命题，更是一个领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生活方式。往昔，一年四季中的每一个人生命题，人们都会用吉祥图案来寄托情感、表达心意，《儿女英雄传》中就写道，安公子中举之后，张金凤、何玉凤双双特意戴了寓意“雁塔题名”的雁钗。试想，如果把这一风俗在今日予以化用，逢到中考、高考之时，考生乃至亲友们也穿戴雁纹服饰，岂不有趣？复兴中华文化，就该从这些具体细节做起啊。
一向以来，欧美时尚影响全球，是塑造现代生活的重要因素，尤其是二战以后，无论是服装还是饰品乃至美容用品的变革，都适应于现代人生活方式的需要，提供了行动的便利，同时提倡了很多重要的先进理念，如健康、环保、自律、敢于自我表现等等。然而，有识之士也认识到，西方时尚一统天下，不利于文化多样性，各个国家都力图保持自己的服饰传统，创造性地将其与当代时尚相融合，同时，欧美的从业者也留心从其他地区的文化中汲取灵感，为作品增加活力。这些尝试中不乏成功的佳作，但也常出现一种情况，西方设计师因为不了解异国文化，所以搞出的东西让人啼笑皆非。去年初夏我到罗马玩，在著名的西班牙广场旁，一家国际知名大牌的店面橱窗里展示了一只女包，居中凸起一只中式龙头，衬着蛇皮包面，说不出的怪异，丝毫没有美感。我忍不住当即拍照传给国内的小伙伴们看热闹，大家一致苦笑：这家大牌对咱们中国文化究竟有什么误解？
因此，当前，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的消费者都对中国传统发生了新的兴趣，在这样的时刻，中国的设计师们理应为世界时尚的风貌贡献力量，把真正优美的中国元素注入现代时尚工业，给全世界消费者带去享受中国文化的快乐。
（作者孟晖系知名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