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性”是《女帝师》最主要的特质。书中极少有纯粹的好人坏人，对权力游戏的入局者来说，更多的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如皇帝高思谚。他“难昡似伪”、颇有雄才，后宫中也有挚爱的妃嫔和子女，堪称一位模范君主。但为了争夺至高权力，他泯灭手足之情；为了攻灭敌国，他利用妹妹的“和亲”争取时间。皇位就像最恶毒的诅咒，让他接连失去子女和爱人，因而性情大变。最终这位纵欲却勤政的皇帝“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他对“骁王党”的网开一面，也为更大的祸乱留下了引子。
如被废的裘皇后。皇帝利用与裘家的婚姻安定骁王之乱后的朝廷，与皇后实无感情；长公主表面与之结好，支持高曜，实际却以母子二人为跳板，骁王党的复辟才是她们最终的目标；朱玉机逐渐成为她最倚重的帮手，却只能眼看着她自我了断。
又如长公主。她与骁王兄妹情深，恨高思谚入骨，却始终隐忍不发；下嫁一名平凡的官员，表面过着平淡的生活，暗中却与朱鸣谋划多年，牺牲无数同党，又把朱玉机这颗棋子送入宫中，直到图穷匕见、让高旸登上帝位。这位阴谋家的一生既无幸福可言，最终更是死在曾经的奴婢手中。
她固然赢得彻底，却也输得干净。周贵妃痛失子女后看开了一切，悄然离宫、隐居江湖；陆贵妃虽受封为后、得意一时，却好景不长，在内外交困中病殁；宫中女巡来了又去，旧人见新人，无名的宫女、太监随波逐流：对他们来说，也许死亡未必可怕，可怕的是毫无预兆、不讲道理的命运。阶级社会“人相食”的残酷跃然纸上，令人掩卷叹息。
然而本书着墨最多的悲剧，却在朱玉机本人。为在宫中求生存、谋发展，她固然习惯了谎言、欺骗和算计，也曾为高旸背弃与她的“一生之约”而叹息，因母亲的不理解而痛苦，为姐妹之间的隔阂而心伤，但比起理想的彻底毁灭，以上种种，却又不足道了。
正像一句老话，人不怕没良心，就怕有良心。朱玉机本性还是向善的。那些她曾经参与其中、并不光彩的事情，令她虽天长日久而无法释怀。旧主的托付，自身的冀愿、悔恨与愧疚，在双倍的重压之下，她度日如年、无以解脱，唯有用全部的热忱和善意履行自己最初的职责：她比任何人都希望高曜成为杰出的帝王，希望他不失本心，希望他健康长寿。可以说她“情之所钟”，正是自己的学生，她将高曜视为自己半生的理想和救赎之所在。
她天真地以为，刺杀皇子公主、让后宫不得安生、左右皇位的继承，即是长公主们复仇的全部。从进宫到高曜即位，时间过得太久，朱玉机或许终究累了、不愿多想。但长公主们甘冒奇险、九死一生，所图谋者仅此而已吗？显然不是。
朱玉机没有想到，她自己、她青梅竹马的信王世子高旸在计划之中，养父朱鸣、同胞姐姐朱玉枢和同母异父的弟弟朱云，也是阴谋的一部分。朱鸣冒险亲自出头串联，被抓后受刑而死；天真无邪的朱玉枢在长公主的安排下“偶遇”出巡的皇帝，得以入宫为妃；高曜登基后多年过去、朝政即将稳固之时，朱云悍然以火枪暗杀新皇，令手握军权、黄雀在后的高旸得以夺取帝位。
不过是一名刺客、一枚枪弹，让朱玉机所有的努力尽付流水，更不用说刺客还是她的亲弟弟。她为自由、使命与理想所挣扎的半生，终结于一个天大的玩笑；“帝师”之名不再是至高的荣耀，而更像是一句恶毒的嘲讽。
胜利一方弹冠相庆，失败者们开始思考哲学。
我累了。整个腔子都被掏空，一颗心轻飘飘昏沉沉地四处游走，四处碰壁。十数年的潜伏与争斗，都只为高元靖传下来的龙椅。我深感厌倦。
这样的事过去有，本朝有，将来也不会断绝。为皇位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只可怜无辜的军士百姓，他们的血泪，一半化作粮食粟帛、兵戍徭役，一半吞入腹中，沁入骨髓，成为野苔上一线微不足道的枯槁痕迹。盛衰交织，兴亡更替，历朝历代，莫不如此。
这世界需要一场翻天彻底的“革命”，来突破这颠扑不破的怪圈。所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不。“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汤以殷王，纣以殷亡”，他们仍然在这怪圈之中。这“革命”，不是商汤的“革命”，不是武王的“革命”，不是汉高祖的“革命”，也不是高元靖的“革命”。
究竟是什么，或许我永远也想不清楚。
作为“励志古言”，《女帝师》既具备“古言”的典型模式，也呈现出与众不同的风貌。比如信手拈来的“掉书袋”起初吓退了许多读者， 许多掌故、经典、史书甚至外国的寓言故事散落在各个章节之中，堪称“国学入门”的小说版本。这并非堆砌章句来凑字数，而恰与追求真实、不避悲剧的情节设计和人物塑造一体两面。正如历史人物应当符合历史的逻辑，古言小说也不该是现代都市恋爱剧的古装翻版。
作者“故事不怕狗血，怕写不好”的创作思路也颇值得玩味。
多年来，网络小说百花齐放，新作品要想出头，往往需求新求变，而“套路”的匮乏和低质量重复养刁了读者的口味，“狗血”成为烂俗的代名词。但经典套路所以经典，自有它的道理。就连高大伟岸的哲学小说《阿斯特拉耸耸肩》都有三男追一女的情节，而这并不影响它在哲学性上的表现；《水浒传》里“杀嫂子”“打老虎”的戏码重复出现，并不影响它在古典小说中的地位。读者在喜欢一部作品的时候，不会过分在意情节是不是狗血、设定是不是太俗套，优秀的作者和作品自然能够善用这些“平凡”的原材料来呈现出一幕幕精彩绝伦的故事。“新”的模式未必好看，而“好看”本身并不一定要刻意的“创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网络小说，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文化创造。 网络小说的一大魅力在于它由全民创作、全民欣赏。对许多作者来说，写书的初心并不一定是卖字赚钱、走上人生巅峰，而仅仅是厚积薄发，抑或不平则鸣罢了。
诗歌抒情、文以载道，作者的读书心得与思考化作小说世界的花与叶，在故事的间隙闪耀着明快的色彩，成为作品“自我修养”的体现。在他们这里，完成作品本身便能带来无上的喜悦和至高的成就感。
对于读者来说，读到让人感动的故事，体会书中人物们的喜怒哀乐和作者的情感流露；想象将自己代入角色，去经历现实生活中永远不可能经历的瑰丽璀璨的一生；与作者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思考交锋、碰撞，产生新的思想的火花。这是阅读的乐趣所在：造就世上最质朴、最纯真的幸福感。
所以，《女帝师》固然是“非典型”的古言，却也是最典型的网络小说，是千千万万优秀作品中的一部。它“非典型”的特质，正是网络小说不断创新的“典型”代表。
[本期榜评执笔人为网生评论家“锂离子”]
本期编辑：崔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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