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跟过一些经验丰富老辣的策展人和拍卖鉴定师挑选艺术品,已经习惯了他们对于假冒伪劣和瑕疵品的嗤之以鼻和无情嘲讽,神奇的是,他们对于那些真正优秀的艺术品的认可却是惜字如金:
“好,好东西”。
若再具体问他们好在哪里,回答也基本如下:
“就是好啊,各个方面接近完美无缺。”
中国的网络小说从数量上看绝对可以排名世界第一,但是若以策展人和拍卖鉴定师的标准来看,真正算得上“好”的作品却并不多,特别是其中蕴含传统“文人精神”的小说,更是少之又少。
在看到《大珰》这部小说后,笔者很快就被它感动了。因为它的完成度之高堪比莫兰迪的静物画,在一个并不大的格局内,将构成的每一个要素发挥到了极致——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又精洁自然;文笔老辣、洗练、从容;角色塑造上,无论是浓墨重彩描绘的主角还是闲笔带过的小龙套,各个鲜活精彩……
莫兰迪的静物画
在笔者看来,《大珰》一书是超越“古风纯爱小说”的概念,可以与《金瓶梅》《儒林外史》《醒世姻缘传》这些“世情小说”并列的杰作。
作者要表述的并非只局限于两个主角之间的情感,而是通过扎实的考据,塑造出一个类似于明朝嘉靖至万历朝时期,一个繁华鼎盛又黑暗腐朽、人情复杂又温暖的世界。作者厉害之处也在于,如果读完《金瓶梅》再看这篇《大珰》,会让人产生两个故事发生在同一时代的错觉。
书中对于所描绘的故事时代气氛的精准把握,来源于作者对于能烘托出时代气氛的细节不厌其烦地精雕细琢,对每个人物合乎身份的衣、食、住、行的把握。例如主角谢一鹭,一个因得罪权珰而贬到南京兵部做六品主事,每天的官场应酬能吃到火炙鹅,炙驴、济南的秋露白酒,兴化的军子鱼、临江的黄雀、江阴的河豚、简寂观的苦笋,但在家就吃笋干咸鱼豆腐,以及院子里种着的韭菜。
戏子出身、胸无点墨的南京镇守太监郑铣受贿时,对黑尾翠羽珊瑚嘴儿“决云儿”爱如珍宝,却对米芾山水没感觉。但对上行贿时,却则投其所好的送蓝瑛和唐寅的春宫扇;与他性格截然不同的另一主角廖吉祥,因是皇帝陪读的“内书堂”出身,自己的私人书屋内摆设着“前朝赵孟頫盛唐墨迹帖、蔡襄诗表帖,时人的文征明临怀素自叙帖、李西涯帖、祝枝山真草帖”——十足的文人气派,而正因如此,才与探花出身的谢一鹭志趣相投、引为知己,从而发展出一段痴情话……
作者无疑是对于明朝的历史、文化、艺术、官场逸闻熟稔于心。这篇小说背后凝聚的心血和功夫,已然不能用现在流行的“网络写作”模式概括。
郑板桥的《竹》
在当前稍显浮躁的网络文学大环境下,《大珰》这篇小说似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毕竟这样频频的穿插细节引经据典是给小说加了太高的阅读门槛,而能够与作者达到精神共鸣,对于文中精心铺设的细节能够发出心领神会一笑的人少之又少。因此本书的知名度和传播度比不上晋江起点榜单上的热门小说。那么,作者为什么会这样耗费心血写出这样一部“不合时宜”的小说? 在笔者看来,是通过这些苦心经营的情节与细节,投射了作者对如今早已逝去的中国传统文人精神的呼唤与追寻。
“现在的中国,最传统的文人精神早已断代失传了。”曾经一位我颇为敬仰的资深拍卖师如此痛惜说道。
的确,现在的人很难明白“中国传统文人精神”是什么。甚至提到“传统文人”,许多人首先想到的是《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好一点也是《红楼梦》中的贾政。可是如果有机会看到苏轼、米芾父子、赵孟頫、唐寅、文征明、徐渭、溥儒的书画真迹…… 从这些名家留存的笔墨中,则可以逐渐隐隐约约领悟出“中国传统文人精神”归根在“气节”两个字上。而这样的“气节”,能够在一篇纯爱小说的主角身上看到,也是很有意思。
最有意思的是,小说的主角之一,南京织造局四品提督太监寥吉祥,他的文人气节,最初也是从他的丹青笔墨中锋芒毕现。
只有中国人才知道一手好丹青蕴藏的巨大文化信息与意义,更不用说寥吉祥如“折角遒劲如嶙峋老松,撇捺牵丝似云中野鹤,藏锋时刚猛顿挫,露锋处走笔如烟云,不衫不履,铁画银钩”这样快意风流好字,当这样的笔锋粗剌剌地写出“难鸣”两个大字时,才能令探花出身、因得罪权宦被贬至南京,同样抱着一颗失意之心的谢一鹭“眼眶一热,泪就要下来,心上灵犀一点,就这么动了情”。
此之后的几次因缘际会的相见,让一开始难以接受知己是一个在南京城中声明狼藉的权宦的谢一鹭,逐渐从寥吉祥沉静纯粹的气质中,寻找到了与那一笔好字相同的气韵。之后,谢一鹭逐渐从官场和寥吉祥的亲信下属的口中,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了寥吉祥的人生。 其中最精准的莫过于锦衣卫千户屠钥对他的评价:“太监的身子,文人的脾气。”
寥吉祥出身书香大家族,本该和谢一鹭一样读书入仕途,却因为因父亲得罪权珰被牵连的净身入宫。他因天资聪颖得到“老祖宗”的喜爱,送入“内书堂”作为太子伴读一同长大。按道理说进了内书堂就等于进了“掌握天下重权”的司礼监,可以以另一种形式达成自己的满腔抱负,却不想皇帝对他动了“风云际会、鱼水相逢”的心思。
因他不从,被皇帝贬斥到甘肃守军十年,在那样的生死炼狱中转而期待以军功证明自己寥吉祥的确做到了,却没想到兵部一句:“这么大的功劳怎么能落到一个太监头上”,显赫的战功就让并肩作战的同僚顶了去。同时遭受了否定和背叛的寥吉祥从此彻底灰了心,虽然在司礼监老祖宗的庇佑下从甘肃调到南京做织造局提督太监。
可谓从糠箩进了米箩,一下子“升了仙”,但对寥吉祥本人而言,南京的官场越无所事事、繁华糜烂,越难以平衡和谢一鹭一样抱负难鸣,郁郁不得志的心气。甚至谢一鹭比他还好些,毕竟一个兵部芝麻官不需要“几干黄米,几方白米”大笔受贿孝敬上头。肮脏的官场如同他阉人的身体,令他耻辱万分。
对自己身体的耻辱、对自我身份的敏感、以及内心矢志不渝对文人气节的坚守,构成了寥吉祥主要的性格。而正是蕴藏在内心深处的这股文人气节,让屠钥对寥吉祥的完整评价:“太监的身子,文人的脾气,能成什么事。”的后半句话成了个笑话。
就是这个在外人眼里阴狠贪婪、声名狼藉的太监,能够在探听到宫中的采办太监密谋以收购南京梨子为名大肆敲诈之际,冒着巨大风险事先梨树砍掉,了无痕迹地保护了南京城千万百姓,更加大放异彩的是在南京城流民叛乱之时。
南京的守兵因常年领不到军饷跟着流民造反,南京镇守太监郑铣徒有两千精兵却因私心龟缩不出,全南京的达官贵人躲在郑铣府中避难、饥肠辘辘还不忘结党争斗。只有寥吉祥带着他的几十个“从甘肃沙场挣回命”的宦官净军,在流民攻破郑铣府门的危机时刻冲杀出去与援兵汇合,力挽狂澜。
待他领着众人回来时:
“廖吉祥带着一伙血淋淋的人回来了,梅阿查、阿留几个都在,只有金棠被人架着,肋骨上深插着一把短刀。 他们活像是血人,从头到脚冒着死亡的腥臭…… 寥吉祥虽没什么大伤,但胸甲上的皮子全砍烂……”
这一次依然和甘肃大捷一样并未让寥吉祥得到应有的认可,最终因一直庇佑他的司礼监“老祖宗”失势受到牵连,削官押解至北京。押解路上,那些被砍去梨树的老百姓们在政敌的鼓动下对他一路唾弃谩骂。 他扛着重枷的,依然沉默地“觉得没什么,墙倒众人推罢了。”
即使有谢一鹭一路的患难与共给予他巨大的精神支持,可若没有谢一鹭,也可以想见寥吉祥凭借着胸中的一口文人的气节,也绝不对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遂了小人的心愿。
小说的最后,寥吉祥从正四品随堂太监贬为南京孝陵司香,但对寥吉祥而言,能与谢一鹭继续相伴相守就是劫后余生的幸运。在曾经的同僚、死敌纷纷被杀头、被凌迟的一片惨淡中,可以在谢一鹭的陪伴下,从容地出入简陋的小院落,一同去窄街陋巷中买醋买菜…… 有如那些落魄的文人,虽然落魄,但气节还在,在平凡百姓的清苦平静的生活依然能写出一手刚劲遒丽的字,做上令人击节赞赏的诗文,面对未知的将来依然能坚守自己、矢志不渝。
作为《大珰》贯穿始终的另一位主角谢一鹭,同样拥有和寥吉祥一样的文人的气节与风骨,但与权倾一方的大珰不同的是,探花出身却被发落到南京兵部做个六品主事芝麻官的谢一鹭,更多了几分正统读书人的迂腐和小官僚的滑稽,尤其在他对寥吉祥从知己之情变为爱慕之意,追求的过程可谓死皮赖脸又狗腿:
某场官宴结束后,寥吉祥回织造府,清贫无轿的谢一鹭隔着商户,一路徒步小品跟在后面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向寥吉祥初次表白时,堂堂探花才子憋了半天只有一句“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和文盲阿Q对张妈说的那句“我想和你困觉”也没啥区别;而在他得知寥吉祥在甘肃的战功、苦痛与委屈后,震惊和敬服在顷刻间化为的冲动就是夜半敲织造府的门,厚着脸皮上门求宿,与寥吉祥共卧一榻时虽未曾越雷池,却也是胆大包天地捉住寥吉祥的脚往怀里拉……
二人正式相好后更是仿佛西门大官人附体,各种让人面红耳赤的秘药、秘戏、春宫书籍……连他无意间喝了郑铣的春药,差一点和小戏子共赴巫山时发现人不对,硬是挺着杆大枪一路跑去织造府,一天一夜没出来…… 虽然写的隐晦,但是却如同莫里哀的戏剧,真实、滑稽又可爱。
读者很容易产生与寥吉祥一样的不解:明明是一个才华横溢、读着圣人史书的探花才子,为什么情到深处时的表现方式就是像发情动物一样猴急交尾?对此能做出的合理解释的,似乎只有李安在《喜宴》中的那句著名台词:“你看到的是中国几千年性压抑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