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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文艳
过量读杜拉斯的那一周,我每晚都在失眠中虚构噪音。
我是从2023年4月1日开始失眠的。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偶然,顶多是个愚人节的玩笑。我的睡眠从来趋近完美。寄宿中学那会儿,总是宿舍里第一个入睡,最后一个醒,通常还需要被室友掀被子才能起床。去年被关起来的时候有一阵作息紊乱,睡得浅,但不至于睡不着,更不可能彻夜失眠。于是,当间歇性甚至习惯性的失眠终于措不及防地入侵夜晚,我生活的色调里就迅速地混入了一种行军作战式的焦虑,恐慌。
一个月以后,我能归纳自己失眠的特点了。可能是有点普遍性的特点:总是在说话,重复;总是浮在睡眠上方,浅浅恍惚,总是不断地构造某种清奇的话语;总是重复一句,然后装模作样地继续遣词造句,再重复,一直到彻底清醒了为止。发现这个特点之后,我学会了强迫自己在脑中放映画面,而非重复字句,并且通过这个方法好几次成功地克服了失眠。可惜这个方法很快就不太适用了,因为词句落在大脑皮层的速度越来越诡异,无情。一开始是从某个至暗处的缺口溢出来,后来是局部涌现,再后来是像杂草一样似有若无地蔓生,增殖。
最要命的是,它们落下、溢出、涌现、丛生的时候,还会发出声音。
这种声音很怪,渗透着强烈的物质性。不是我的声音,当然不是。不是直接说话,更不是在朗读。是字句生成的声音:落下,有时很温柔,有时又是旋风的呼啸。溢出,大概是手机静音状态下,一条微信发送出去时的声音。涌现,嚯,是拔草的声音,你都能看见那顽固的愤怒的根须!丛生,那最夸张,是在沙漠里,烈日下燃烧的城邦,火焰上方跳动着的狂妄的空气——那是一望无际的命运的声音。
我的朋友安慰我说,没事,人失眠也不会死的。她自己完好无损的生命就是一个经验性的证据。我也慢慢释然了。有几次字句生成声低弱下来的时候,我还会想起自己中学时写过一个长篇,《偏执狂》(2015年出版了),里面的女主叫林书奇,是个高中生,长年失眠,一旦浅浅睡着就会梦游,吃生肉。有够哥特的吧。你看,林书奇最后不也没死吗?——我脑子里落下这句话。落得轻,且快。
总之,我的确还在继续生活。工作,开会,运动,看书看剧。四、五月事情挺多的,外面的世界相当精彩,因为所有人都出动了。就是在这个时候,大概是5月初的一天,我收到朋友的邀请去参加一个活动,谈谈杜拉斯。我立即开心地答应:一是因为前一阵图书经费下来的时候看到新出的高颜值杜拉斯文集,已经买了一套,二是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没读过杜拉斯一个字。
活动前一周,我开始密集地阅读杜拉斯。她的书实在太多啦!自从失眠以后,我一般会尽量避免密集的阅读或刷剧:跟喝咖啡一样,看书看片都不能过量。因为总有字句会被缓存下来,然后,在夜晚自由地重组,疯狂地繁殖。不过,密集地过量地看杜拉斯,倒是一种跟作者本人写作挺相称的杜拉斯读法。她的笔触虽然称不上热烈,用译者王道乾的话来说甚至是“枯冷”,但她绝对是那种非要把一句话一段话一页纸一帧画面写到精疲力竭的作者,毫不节制。一看就是一个对沉湎于过量过度过分毫不惧怕的女人。好在文学本来就是个庆祝过度和过量的场域。文学就是得过分,出格,离谱。一个未成年的法国穷人姑娘就是得跟殖民地富有却卑微的中国人做爱。不然,法度之内,中规中矩,各活各的,泾渭分明,还有啥好看的呢?
我一口气看了《情人》《广岛之恋》《痛苦》等几个必看的创作文本(还好,都挺短的),然后又刷完了今年中信新出的四件套:《就这样》《战时笔记和其他》和两册《外面的世界》。前面两册是个人话语的散记和笔记,后面两册是报刊随笔集。后面两册我很喜欢,特别是好多时政和文艺短评,笔调没那么“枯冷”,甚至隐没了她标志性的绝望。
那一系列写同代女艺术家的评论非常传神。因为,杜拉斯能看到她们与生命,与事业,与自我共生的美。就像她能在衰老和“被摧毁的容颜”中看到自己的美一样。写德菲因·塞里格(Delphine Seyrig)美,她邀请读者去尽情地想象,不仅想象塞里格的笑容,还要想象塞里格令人沉醉的声音——尽管她很快就要在《印度之歌》里真实地想象塞里格了(塞里格真的太美啦!);写另一个女演员美,她说那种美超越了界限,“像所有形式的生命,可以是一匹马,一棵树,却也是一个女人”;写一个女歌唱家的声音美,她写的是围绕她“深厚的、天鹅绒般的声音”外部的沃土:柔软起伏的肌肉,绝对的物质;最后,采访一名女舞蹈家,杜拉斯直截了当地问她,何为成功?舞蹈家本身就时刻跃动的形象思维被激发了,回答说,成功“就是您抽烟时,袅袅升起的那缕烟”——多么真实,多么贴切!可更真实更贴切的是,杜拉斯突然接着评论道:成功是少年成名的舞蹈家的故土;在这片故土上,职业已成为命运。
当职业成为命运,成为一个女人的命运——这个孤独的子句本身就注满了令人惊异的光与黑,因此也是那样地激动人心。对杜拉斯和她在《外面的世界》里评述的女演员、女雕塑家、女画家、女摄影家、女歌唱家、女作家……来说,这个子句早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她们都那么美,都在发光。那光彩从来就不是来自于某个情人,爱人,男人。对于杜拉斯来说,光彩当然是来自那个在不断书写情人,爱人,男人的自己。是情人,爱人,男人激发了她那令人震惊的坦诚,让她纵身一跃,跃过命定的界限和标点,去合并那分明联在一起动荡的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她的光彩和她评述的女性的光芒一样,来自“当职业成为命运”时的从容,优雅和绝望。也来自一种极具颠覆性的劳顿,疲倦和痛苦。
就这样,我在一周内看了过量的杜拉斯。毫无疑问地,过量的杜拉斯对一个失眠症患者来说是危险的。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有篇写杜拉斯的文章很有名(是的,很不幸,我也在这周一起读了),里面说,杜拉斯的小说文本真的不太适合脆弱的灵魂,不论男女。如果你很脆弱很敏感并且不得不读杜拉斯,克里斯蒂娃说,你可以先去看看她的剧作和电影。因为在那里,痛苦是被稀释过的。我没有遵循克里斯蒂娃的意见,一是因为我已经看了杜拉斯的文本,二是因为我知道对于我来说,过多影像和声音的摄取比过量的文字更致命。被“说”出来的文字会变成一种更强烈的文字生成,音量更强的回声,萦绕在失眠的时时刻刻。事实上,就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杜拉斯电影的那几个晚上,由于我每天都在看她那些令人窒息、精疲力竭而又布满缝隙的格言式的文字,我在脑中已经开始形成一种新的字句生成音效了。
这种音效大致约同于噪音。
我这里说的噪音其实不是指那种特别震耳的,100分贝以上的,声波频率和强弱变化无规律的声音。我说的噪音类似于自从失眠以来,那些奇怪的字句在脑中生成的声音。嗯,就是落下、溢出、涌现、丛生的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到,但确确实实地影响了我的睡眠。同时,这些声音又没什么意义。“含混,累赘,甚至无关。渗漏。”有个美国作家品钦(Thomas Pynchon)在很年轻的时候写过一篇很绝的短篇,叫《熵》,里面就是这么形容噪音的。一个角色说,“我爱你”这句话三分之二都没问题,主谓宾,只有“谓”有问题,那就是“爱”这个含混的刺耳的累赘的无意义的噪音。以此类推,你或许可以想象为什么我在过量阅读杜拉斯的一周,在没有机器人的爱和死亡的话语之间,顺利地捕捉到了一种噪音的虚构法。那些夜晚,我在脑中织网,把所有的混沌的无意义的字句统统串到一块儿,偶尔加进夜晚门口电梯上下的声音,翻书的声音,楼上噼啪的脚步声,白天楼下装修的声音,吱吱吱吱咚咚哒,鼓点的急促和琴弦的张力,痛苦,混起来,一曲虚构的噪音交响。
杜拉斯的《情人》获1984年的龚古尔文学奖。杜拉斯那年70岁。她自己说,这本书大部分是由“过去已经说过的话组成”。那时她当然已经熟知甚至厌倦了自己的命运,和她的写作她的职业完完全全等同的命运。外面的世界正在“滑向它的末日”,一堆噪音,虚构的,疯狂,空茫,没有意义的爱和死亡。
可并非所有的噪音都是虚构。噪音的缝隙里,偶尔也有沉默,抗争,和真相。(顾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