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　平

　　经过三年筹备，易立明导演终于将哈罗德·品特的剧本《背叛》搬上大华城市艺术表演中心的小剧场舞台。

　　《背叛》的故事并不复杂，剧情围绕杰瑞、爱玛与罗伯特的情感关系展开。大幕拉开，杰瑞与爱玛坐在一家小酒馆里，他们已有两年没有碰面了。此时见面，是因为爱玛与丈夫罗伯特的婚姻“出了问题”，她“一个晚上都没睡觉”，“忽然感到想要见”杰瑞。但两个人此时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了，开始的谈话完全是“无话找话”，冷淡、无聊、尴尬，挖空心思找话题，谈孩子，谈家庭……表面上似乎还在“关心”着对方，实际上是在“试探”对方，也是在“没有理由拒绝”的情景下“敷衍”着对方。尽管，他们内心中都时不时地会“想起”对方，但已激不起半点儿情感涟漪。杰瑞的冷淡让爱玛感到有些不快，毕竟他们曾经有过七年的情人关系。但她还是极力隐忍着，绞尽脑汁想把谈话引入“正题”——她发现罗伯特“背叛”了她，“他有……别的女人已经好多年了”。同时，她也把自己跟杰瑞的事跟罗伯特说了。这让杰瑞感到非常恐慌不安——“你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咱俩的事儿？”“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戏就是这样如涓涓细流，在漫不经心、平淡无奇的对话中，揭示出人性中普遍存在的“背叛”问题——婚姻的背叛、友情的背叛，甚至，情人间的背叛。该剧是从心理上探讨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荒谬。比如，爱玛说罗伯特“背叛”她已经很多年了，那么，她与杰瑞从她跟罗伯特结婚那一刻起就发生了婚外情，又该怎么说？她跟杰瑞“分开”后与作家凯西（罗杰）也产生暧昧关系。还有杰瑞对“朋友”罗伯特的背叛，杰瑞的妻子朱迪斯经常与人共进午餐……杰瑞以为，他与爱玛的婚外情做得非常隐秘。殊不知罗伯特早在四年前就从爱玛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只是未曾揭穿；而杰瑞也自作聪明地以为罗伯特“不知道”，还在扮演着一个未曾背叛友谊的朋友。然而，这种“表面的平静”和用谎言维持的“宽宏大度”，在真实的裂缝中显出人性的滑稽、虚谎、荒诞与残酷。于是，杰瑞与爱玛“分开”了，罗伯特与爱玛的婚姻“破裂”了。

　　该剧表面上是讲生活中的一种普遍的“背叛”现象——所有关系都在“谎言”中维系，相互欺骗，彼此背叛，实际从本质上揭示了人类的一种“原罪”。就如英国著名批评家约翰·凯里在评价品特剧作时说的：“他（指品特）是唯一一位汲取了萨缪尔·贝克特教诲的英国剧作家，而且他将贝克特的虚无和绝望发展成了一种全新的戏剧，超越了传统的悲剧和喜剧的类别。通过把威胁、嘲讽、暴力和沟通失败熔于一炉，传递出一种弥漫于二十世纪末的扭曲而复杂的绝望情绪。”

　　品特的高明在于，戏中没有明确地“揭露”着什么，也没有“指示”着什么，而是从小处入手，深入开掘，在凡常的生活中揭示出深刻的人性主题。剧中通过人物之间琐碎的对话“平静地”讲述着一种生活现象和情感“真实”。在自欺欺人的谎言中，以及千方百计掩盖真实、回避“罪过”的本能中，揭示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和人类的异化，使观众看到剧中人物在看似平静、平淡、平凡的表面之下，隐藏着孤独、仇视、恐惧、嫉妒和欲望的“万丈深渊”，笼罩着巨大无比的压迫感，从而形成剧烈的内心情感冲突，就如岩浆在地下“涌动”，使观众的心灵在观剧过程中一次次受到“冲撞”。

　　在舞台呈现上，导演比较准确地把握了品特剧作的特点，运用“品特式”的手法来讲述故事。简单的舞美布景，除空中的一个大屏幕，只有一桌二椅的道具，平淡的灯光，衬托着一个封闭的、充满着压迫感的空间。在音乐创作方面，创作者很智慧地化用音乐家维瓦尔第的《四季》曲调，随着剧中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而变化，与剧中人物复杂、矛盾的心理和汹涌澎湃的情绪形成强烈的反差，深刻地揭示出人物在平淡、和睦、相安无事背后的心理矛盾和纠结、虚无、狡黠的内心情绪。

　　为强化这样的舞台效果，导演运用舞台节奏和人物的肢体动作来揭示人物内心的情感变化。“停顿”的运用，产生了很好的舞台效果。如第一场戏，常常以“停顿”的节奏表达人物的思想及情感意愿，或利用“停顿”来完成“答非所问”的转换。但这里的“停顿”不是“停止”，而是面对对方的问题避免表面尴尬的一种情绪间歇或思考缓冲。表面上的“停顿”，实际上内心却孕育着强烈的情感风暴，只是时机未到,暂时引而不发。同时，也给观众留下思考的空间。在“停顿”的背后，观众明显感觉到了人物内心情感的涌动，以及在“矛盾”中寻找着合适的语词，以表现出一种“表面”的安定与平和。有时候没有语言，则直接用肢体或动作表达内心的紧张、慌乱和不平静。如第八场，爱玛问杰瑞：“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改变你的生活？”杰瑞马上回答：“这不可能。”但当爱玛说“我怀孕了”时，杰瑞却惶恐万分。“是你在美国的时候”，杰瑞松了一口气。“这不是别人的”，杰瑞紧张得手中的杯子落地。“是我丈夫的”，杰瑞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下，弯腰捡起杯子，“镇静地”说：“是的是的，真为你们高兴。”

　　在这里，人物的紧张情绪通过杰瑞手中的杯子落地和捡起杯子这一动作完整、清晰、准确地表达出来了，尽管没有更多的语言，但观众依然能感受到人内心的“砰砰”跳动。

　　这正是一部舞台艺术品所具有的艺术魅力所在，也是吸引观众的艺术美学内蕴的体现。吴冠中先生说：“艺术能揭开人类情感的奥秘。”舞台也是揭示人性奥秘的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背叛》是一部难得的、优秀的舞台艺术作品。该剧在今天演出，对当下的戏剧创作无疑具有启示性。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