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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 生
青年导演魏书钧执导、他与康春雷联合编剧的电影《永安镇故事集》,2021年曾在平遥国际电影展收获“费穆荣誉最佳导演”和“青年评审荣誉·最佳导演”两项殊荣,并入围同年的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近期,这部电影在国内院线公映,两年前小范围内形成的较好口碑,得以在更大的观众群体中发酵,魏书钧作为90后导演的成熟与才华,亦进一步得以凸显。
故乡与异乡
《永安镇故事集》的主题表达,与魏书钧此前的短片《延边少年》和长片《野马分鬃》等作品一脉相承,都在揭示安全但乏味的故乡与带有冒险意味的异乡,可能并无本质区分,两者的荒诞色彩不相上下。不过与前作相比,该片对于个体生命状态与心绪起伏的捕捉,更为精准细腻,让袒露出来的生活底色,更靠近那些探讨困守与远离议题的经典文艺作品。
同时,影片借助拍摄“拍电影”进程的“元电影”手法,串讲“电影《永安镇故事集》”剧组在湖南一个普通小镇筹拍期间,引发的三段既关涉电影创作又关联人物生活的故事,将人们遭受的精神困顿,逐渐从现实层面延伸至创作领域,带出了魏书钧对于真实的生活与虚构的艺术之间关系的辩证思考。
文学以及文学色彩浓郁的文艺电影中,围绕故乡与异乡展开的留守、逃离、回归故事极为常见,且会以沉重苦涩的基调,道出个体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别处,灵魂似乎都难以安放,去远方寻觅诗意或者回故土纾解乡愁,往往是主人公的一厢情愿。契诃夫的《海鸥》《樱桃园》《万尼亚舅舅》等剧作中的人物,大多深陷生活的泥淖。这让这些在作家本人眼中有正剧、喜剧之分的作品,常被受众视为书写生活的悲剧。
但即便如此,引导读者与观众发现生活真相的文学与电影,也在强调前往远方远比留在家乡更有希望。费里尼的成名作《浪荡儿》的结尾,被外面的世界强烈召唤的摩拉德,在黎明时分趁着往常与他一起在家乡虚掷青春的伙伴们还在熟睡,悄悄乘坐火车前往他乡,让熟悉的故园风景成为记忆中的剪影。《樱桃园》中正值妙龄的安妮雅,最后也与“永久的大学生”特罗费莫夫一道走出旧庄园,来到民间寻找新生活。
《永安镇故事集》与类似上述的经典文艺作品里几乎凝滞的、常态化的“困境”发生呼应,但并没有指明“新生”的朝向,就像三段故事的名字虽然与《独自等待》《看上去很美》《冥王星时刻》的片名一样,但每段故事呈现出来的气质,却与三部华语影片大相径庭。
编剧和导演
片中,编剧康春雷半本色出演的编剧,把“在永安镇什么都不会发生”这句话挂在嘴边,希望自己断断续续写了六年的心血之作,可以成为“契诃夫式的悲剧”。具备文学性的剧本起初得到刘洋饰演的导演的认可,然而随着导演对于生活有了新的认知,剧本被要求推倒重写。
导演认为即使是一颗小石子,也能让生活的死水泛起涟漪,既然编剧钟情契诃夫,创作就应该向文学大师作品的内核看齐,升华涟漪出现的时刻,而不是仅仅停留在记录生活的表层。编剧觉得涟漪过后,生活会迅速回到宛若死水的状态,创作不应该美化涟漪,而应该呈现这种状态。
两人因对生活的不同理解产生的创作观念上的分歧,具体到电影剧本中是一位女性角色离开家乡永安镇的原因:在导演看来这是出于女性意识的觉醒,沿着娜拉的步伐挣脱掉了身上无形却沉重的生活枷锁;而编剧则坚持认为是由于走出去可以挣到更多的钱,从现实的角度考虑更符合人物的身份意识。
他们几番交谈后依旧无法达成一致,创作观念之争逐渐上升到人身攻击。导演说是自己给了一文不值的编剧这么好的机会,如果不能改就滚蛋;编剧称导演是因上部电影被批评没文化才选中自己的剧本。导演让编剧去弄平视生活的纪录片,别再折腾高于生活的剧情片;编剧则委屈地对导演说“我觉得你不会再找我写剧本了”。
第三个故事《冥王星时刻》详加展现此冲突之时,说出导演与编剧的摩擦,不单是因为两人对于艺术的看法存在差别,还由于制片人考虑将来的票房回报往剧组塞流量艺人、影评人为了蝇头小利吹捧导演贬损编剧并提前拟好用于口碑营销的正面评论等外力介入。但他们之间的矛盾再激烈,说到底是由抽象的理念分歧导致,就像“都是为了华语电影”“你的脸挺电影的”等台词般,属于带有自我欺骗或欺骗他人性质的空洞口号。
《永安镇故事集》因此具有了强烈的讽刺性。导演和编剧在联合创作一部反映生活的电影,但他们其实都不太清楚生活的本质长什么模样,只是在用从学校、社会、媒体等外部渠道接收到的理论认识生活。事实上,他们身边就有活生生的生活,但由于被理论遮蔽了眼睛与头脑,他们没能发现。
幻想与真实
首个故事《独自等待》中黄米依饰演的小镇年轻母亲小顾,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程度,虽说无法与《立春》里的王彩玲、《孔雀》里的姐姐等艺术形象相提并论,但在家人眼里也属于异类:她在公婆经营多年的破旧小餐馆干活时,爱穿不禁脏的白衣服。她被租期还有十余年的餐馆、孩子的母乳需求等束缚,憧憬着搬到生活质量更高的新区居住,同时尝试让孩子提前喝奶粉(按忙着在外跑车挣钱、疏于照顾家庭的丈夫的说法,孩子两岁才可以断掉母乳),以便能够延缓容颜、身材、神色、气质等变差的趋势。
当导演相中小顾让她充当模特,代替尚未入组的女明星试穿戏服时,她从众人的称赞声中,看到惯性的日子被打破的可能性,幻想着也许可以真的取代档期似乎出了问题的女明星出演电影。但她终究没有成为幸运儿。随着杨子姗饰演的大明星陈晨的“大驾光临”,一切恢复如常。
紧接着展开的故事《看上去很美》中的陈晨,则真的只是“看上去很美”。多年前从小镇走出、成为名演员的她,在家乡人看来自然过上了名利双收的如意日子,但只有她本人清楚,自己的生活并不称心。她因为与公司的解约纠纷,表演事业已经停滞一年左右。本来计划着抓住品相出众的剧本打个漂亮的翻身仗,没想到电影临近开机,剧本需要重新调整。
更为可怕的是,出现在眼前的现在时家乡,由于居民的精神面貌跟着俗世景观的更迭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已与自己记忆中的故乡大相径庭,成为无法给她带来慰藉的陌生异乡。
做生意的老同学,将她当作扩大生意的“活招牌”加以利用;亲戚拿情分说事,试图强迫她帮助家人实现人生的跃迁;昔日腼腆的旧恋人,甚至也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听从老婆的安排,以吃饭叙旧的名义把她骗到家里,窝窝囊囊地说出真正目的。被这些人当作可以榨取价值的工具之外,以前与她亲密无间、如今在她入住的高级酒店做服务员的闺蜜,则顾忌两人悬殊的身份,对她敬而远之。
小顾渴望离开小镇没能如愿而收获失落,陈晨“荣归故里”却被人情捆绑而收获失落,《永安镇故事集》的前两个故事,构成既是硬币的两面又互为镜像的多义关系。生活中不期而遇出现的事件,虽然充当着打破平静水面的石子的功用,不过激起的涟漪,可能是偶然的惊喜,也可能是意外的惊吓。我们都无法去过臆想中的顺遂生活,只能根据出现的各种状况,调整自身过日子的节奏。
《永安镇故事集》里的小顾和陈晨,就像《延边少年》中梦想去韩国踢足球的少年,骑着摩托车从家乡前往韩国时,行至中韩边境,只能原路返回;也像《野马分鬃》中从华北地区的城市来到内蒙古的年轻录音师,发现那里的草原完全不是自己梦中的景象之后,只能发出有关生命意义的疑问,并在以后的生活中自己寻找答案。
涟漪之于艺术亦是这样,可能将艺术推向垃圾场,也有可能成就艺术的非凡。好在,《永安镇故事集》属于后者。影片临近尾声,作为编剧偶像的一代球王马拉多纳突然去世的新闻,让正在争执的编剧与导演一起陷入沉默。其后,他们的创作观念合为一体。这并不表示他们分别向彼此作出妥协,而是说明两人认清了涟漪的范围可大可小、时间可长可短、程度可急可缓。正如生活本身,不会更不可能被非此即彼定型。(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