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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 妍
《学飞的盟盟》记录了尚是新手妈妈的朱天心与孩子盟盟相处的点点滴滴。近50篇隽永的短文,以一个“大玩伴”疏离而亲密的观察视角和轻灵的笔法,勾勒出盟盟自出生到初进小学期间恣意随性、“不被修剪”的成长轨迹,也流露出初为人母者的一往情深与心境的日益成熟,其间穿插着亲子互动的有趣片段,并将盟盟的无忌童言汇成语录,搭配其幼年画作,在小说家朱天心的文字之外,展现出一个绚丽多彩的童真世界。
《学飞的盟盟》朱天心著 谢海盟绘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不被“修剪”的自由呈现
第一次读毕《学飞的盟盟》是2009年9月,如今重读新版已是14年后,其间阅读感受的变化,一方面源自年纪的渐长,另一方面也因为在过往十余年间,自己与这本书的两位作者(天心老师及海盟)有缘相交一场,多了一些不同于当年的观察视角。因与海盟是同代人,我二十几岁读这本书时,不免代入的是审视自己父母的视角。自幼父亲管教甚严,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总觉自己的童年并不完整;而母亲也与大多数中国母亲不同,心中并不会将子女需求置于自我需求之前,于是彼时无比羡慕海盟未经“修剪”的自由以及天心老师对其的一往情深。尤其是对2009年5月,天心老师在那一年出的简体版《学飞的盟盟》里提及海盟对其讲过“此生无憾”的四个字,印象深刻。
尽管同样是在这篇自序的末尾,天心老师特别强调这绝非一本教人如何教养小孩的书。但因为自幼遭遇父亲的种种“修剪”,二十多岁时,我多少是带着反向审视的态度,依然把这书当成了希望自己也可以如此被野生教养的手册吧。是啊,野生。看看书中多少次提及海盟幼时的“原始人”状态,我和他的童年怕是两个极端。
在自我疼惜的同时,14年前的阅读,我还把这本书多少当成了一本笑话集。尤让我印象深的是书中“人物”宝福,那是三岁半的海盟上幼稚园时的好友,喜欢偷吃牙膏还会把鼻屎丢进同学的绿豆汤。在听了宝福的故事一学期后,天心老师终于忍不住向海盟的幼稚园老师打听宝福究竟是哪一位小朋友,她好奇在海盟生活中如此重要的人物是什么模样。然而“老师想了想,肯定地回答,幼稚园里没有宝福,从来就没有叫做宝福的人。”类似的笑话在书中还有很多,以前读时只感叹幼童海盟好可爱,如今想来,在未被大人们及社会“修饰”之前,大多数幼童都有这样让人连连感叹可爱的面貌吧?前几年有段时间我每周会去上国画课,一同上课的还有几位小朋友,每每看他们的作品我都有被惊艳到,那些介于涂鸦和专业训练之间的画作中线条虽质朴笨拙,但没有一幅是不好看的,都有着满满的天真与童趣,像极了幼时的盟盟,是好珍贵的呀。反倒是大部分成年人的画作里,那些东西都消失了,即便线条成熟了,可看起来却是“丑陋”的。我常觉得画如其人,所以不免会感叹,大家的成长经历了什么?是什么带走了那些曾经纯然的东西?
所以,某种程度上说,海盟是幸运的。他的生命里珍贵的、纯粹的部分,曾经被人如此认真地对待过。认真待他的人,当然有其母天心老师,她是这书的文字作者,但亦有他身边的其他家人。比如,如果没有海盟的大姨天文老师经年累月地将他一片片随手的画作收集起来好好保存,也就不会有这本书的另一半内容。天文老师在2003年版序言中称它们是“一笔成谶的涂鸦”。因为它们凭空而来,凭空而走。绝无仅有只此一回的,画出来的同时,画也消亡了。她将这些涂鸦形容为时间化身为飞鸟走兽忽一瞥留下的毛羽和足迹,跟在后面一路捡拾。
如果你仔细观察这些画作,就会看到有不少作品的空白处留有注释文字,都是幼时海盟的童言童语,其中许多出自天文老师之手。我大概能想象出这样一幅场景——幼时的海盟一字一句郑重讲出画作背后的故事,而一旁的天文老师奋笔疾书,亦郑重对待,生怕错过点滴。若干年后,我一次次在天文老师耐心给霈霈小朋友讲故事的那些个片段里,勾勒出海盟幼时二人相处的画面。霈霈是好友阿修和曹睿夫妇的女儿,阿修是一位针灸医生,有段时间常去老师们的家中为病猫针灸,有时霈霈会跟着前往,每当此时,天文老师总是给霈霈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抑或带着她各种“放电”,我从未见她哪怕有一秒钟露出一丝不耐烦。
那些一往情深的时光
那么作为这本书的第一作者,天心老师呢?在今年新版的序言中,她说自己当时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尽了洪荒之力、丝毫未存侥幸之心。是这样的吧,这十几年相处下来,我常觉得天心老师是个好用力活着的人,这份用力有时候我都会担心她会不会太过辛苦。该如何解释“用力活着”这样的表述呢?比如每每谈及对她来说重要的事情时,她总是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才开口言,而第一个发出的字总是发出重音,第二个字则会略拖长音(因为通常她开口总是先唤对方名字)。再比如,她手写的文字,不论信件还是稿件,也都好用力啊,有时候我觉得那纸张都快被她的圆珠笔芯穿透了,仿佛书写得每一个字都带着内力,一笔一划中都是生命的光景。
这份用力当然也带入到了她的情感系统中,对待子女的那种深情也比普通母亲更具穿透力。所以当盟盟哭着说不想有下辈子,怕变成鳄鱼时,她会一字一句郑重告诉对方,若盟盟变成鳄鱼,自己也要变成母鳄鱼,若盟盟变成桌子,自己也一定变成一张妈妈桌子。这样的承诺并非欺哄,而一定是她当时深深刻在心上的大愿。一如送盟盟进幼稚园的第一日,她独自走在返家路上竟然忍不住落泪,“深深恐惧万一突有大灾祸来临如地震甚或战争,我要如何在最短的时间越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把她重新纳入我的翅膀下。”这情景大异于我后来对身边其他身为母亲的友人们的观察。通常,这短暂分别时落泪的会是较为幼小的那一方,而好不容易将“烫手山芋”暂时抛出的母亲们,内心则是各种雀跃,立即在微信上向朋友们宣布,自己总算解放了,大家能饮一杯无?
如此用力、如此深情、如此认真地活过这一场,我猜想作为当事人的一方,天心老师或许也希望另一方也能或多或少回应这一场相遇?可有时候偏偏事与愿违,毕竟,那被对待者只是幼童一枚,最起码的,记忆力上就天然地双方不对等。我希望你记住的,和你真正记住的不一样;我在意的那些吉光片羽,和你在意的也不同。当看着稍长大后的盟盟已将更早时光里自己深情付出的种种忘光光时,天心老师不免在书中发出如此感叹——“早知道,就不这么精心深情地对TA了吗?”这不免让我想起《楞严经》大势至菩萨念佛章的经文——“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若子逃逝,虽忆何为?”
如果,如果我如此深情待你,却对你真的一无所求,会好受一些吗?如今重读此书,我会产生这样的思索。有位同事常年通过中间平台资助一位贫困地区女生的学费,平日里二人并无直接交集,只每个学期开始前,同事会将新一期的学费汇入指定账户。如此过去了几年,同事有一日忍不住问平台的工作人员,被资助的女生学习可还好?问题问出后不多久,她便后悔了,她问自己,我资助她的目的是为了换回她学习好的回报吗?难道她学习不好我就不继续资助了吗?
那真正不求一丝一毫的回报,还能全心全意地付出,是很难的。我总觉如修行般。
14年的光景与情谊
《学飞的盟盟》简体版第一次引进是2009年,那恰是我与天心老师相识的第一年,如今新版推出恰好也贯穿了我们交往的14年光景。我的记忆和天心老师的记忆,在重新阅读时产生跨时间及空间的交叉性。
比如,那些带盟盟逃学去逛台北动物园的时光,我自然会想到那一年在台北,心情在谷底时,天心老师在平日写作的咖啡馆问我“等下要不要去逛动物园?”于是,那一个下午和傍晚,我听着林旺(是一头大象,也是台北的明星动物)的故事,辨认着道路边的姑婆芋,看着人面蜘蛛的腹部,想象着岁月流逝中多少个日子里,天心老师牵着盟盟在动物园中游荡的场景。
读到盟盟爸爸某次要从背包里觅一张名片给人家的段落,结果连续掏出的是“一块TA坚称是恐龙化石碎片的小石头、一根公鸡羽毛、一把美人蕉种子、一颗坚硬如石的第伦桃果和一堆已发霉认不出原貌的浆果……”时,我的记忆也被带回那年香港作家钟晓阳来台北,我们一行人漫步在木栅河堤旁,天心老师捋下一把美人蕉的种子递到我手中的场景。
如果再联想开,我还会想起某次从朱家带回的一大把马拉巴栗的种子,分发给好几位朋友,幻想着它们可长成茂盛乔木,结果种下去的人皆向我反馈,无一颗种子发芽。
时光在直线前行,一刻不得停留,如盟盟笔下的线条,产生和消亡同时产生。时光也在文字里驻留,在流年暗转偷换间,天心老师也会羡慕那些可以冻结停格的世界里永不长大的朋友们。
而我呢?我感激自己也曾在青年时光被这位“用力活着”的作家用心对待,那是一段很温暖的时光呀。
作家介绍
朱天心,作家,祖籍山东临朐,1958年生于台湾高雄,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曾主编《三三集刊》,多次荣获时报文学奖及联合报小说奖,现专事写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击壤歌》《昨日当我年轻时》《未了》《时移事往》《我记得……》《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古都》《漫游者》《二十二岁之前》《猎人们》《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三十三年梦》《学飞的盟盟》《那猫那人那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