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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家鸿
李西闽的最新中篇小说集《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中,写的是诸多小人物的故事。这些人,或终身未娶、独居一处,如影子般的存在,或因从小家庭暴力埋下阴霾一生沉重,或流浪于大城市并在一段段恋情中不断受伤,或父亲不知所踪、母亲已经去世且因生为侏儒而饱受歧视,或心怀缪斯之梦又因无法自食其力而鲜血淋漓,或独守荒村旧宅无人陪伴生性孤僻,或因经历复杂、命运辗转难以扼要归纳……不管境遇如何,孤独是他们共有的处境。
一
同名中篇小说《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中,陪伴小说家的不是现实生活中觥筹交错的朋友们,而是他笔下奇丑无比的尖头少年黄杨木。在书店旅馆中寄住的他,倚靠着他运笔创造出的山中少年。山中少年对屠敏敏的不离不弃,让现实中惶恐不已的小说家得到安抚。《小跳蚤》中,那个在树下被小跳蚤无意捡到的黑人婴儿,被小跳蚤无比坚决地拥抱着、呵护着、疼爱着。不管多少人劝她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去,她都不同意。因为婴儿陪伴左右,惹恼甚至惹怒周围的人,故而她只能一次次搬离租住之地,直至最后离开上海。
《影子》读来颇感沉重,老镇、老屋、老街、老人、野河滩、黑色大鸟、眼镜王蛇,以及出于不同原因同样被遗弃的人。人物活动的空间与情节推进的背景,弥漫着一股浑浊、黏稠、阴暗的气息。整部作品中只有派出所民警刘冰带着些许光和热,他行走其间,让小镇和小镇上的人们稍微有了点活气。是刘冰,追寻淑珍失踪之谜,不放过蛛丝马迹;是刘冰,让小镇的各色人物分别出场,独具精气神;是刘冰,让廖文怀的二次谋杀半途而废,傻子的性命得以保全……小说层层设疑、步步紧逼,又在情节的紧要处忽地松开,情节如过山车一般让人随之胆战心惊。李西闽显然是叙事的高手,给出暗示一会儿又陷入迷障,而后紧接着再有铺垫埋伏。如此循环往复,让读者深陷其中欲罢不能。
《雀斑》中,陈晓明觉得廖榕树别具一格的美在于她脸上有雀斑,雀斑像美丽的星星,让廖榕树与别的女人区分开来,成为他心目中最独特的一个。小说最后,廖榕树陪陈晓明回福建老家过年。原本答应过完年再回上海,结果不到十天她就提出来先回且不说明缘由,还叮嘱晓明在家好好陪父母……待他返回上海后,见到的榕树,竟是去掉雀斑、脸上干干净净的样子……
夜里起火,可谓《怪物》中最诡谲的情节。半夜熟睡时,火警响起,消防员冲进家门。一问,竟是被儿子视作怪物、让儿媳心生恐惧的卢大为在阳台上烧纸钱。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他找不到可以在亡妻忌日这天烧纸钱的地方,于是想到了阳台,怕儿子一家不理解,选择深夜行事……情节的跌宕起伏、急转直下,让阅读有了快意,有了冒险之感。这样的小说诱惑人是必然的。但若只停留在这个层面,只是亲近文本而已,并未走进李西闽的内心世界。他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心怀怜爱。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被轻轻触碰,传来经久不息的回音。这回音便是大爱,是悲悯,是人皆为生命、生命皆有困境的平等意识。
李西闽常常在稀松平常、并不奇崛的叙述中,给人眼前一亮、心中一凛的情节设置,抑或可以说是生活中的某一细节。
二
技巧高妙,善于讲故事,固然是好作家或好作品的标志之一。只不过,停留于此的作品也就与别的作家作品无异。李西闽写出他们的孤独之处境,同时还送去不绝如缕的慰藉。陪伴,在他的多篇小说中是明确的存在,当然,这些陪伴并不寻常。
《白狐》中,对小蝶、慧能、“我”来讲,白狐不是可有可无的。若无白狐,小蝶、慧能与“我”三个孤独的人,绝无产生牵系的可能。若无白狐,三个孤独的人不会在灵蛇庙里上演一出寻找与被寻找的戏。有了白狐,三个人在生命中最荒寒的岁月里,有了彼此陪伴、相互安慰的契机。小说最后写道:“我的目光投射过去,我什么也没看到,我看到的是一块白色的石头,第一次来到这里,我也见到过这块白色的石头。”只有石头,眼中所见没有白狐,连影子都没有。即便如此,慧能依然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它的皮毛、耳朵、嘴巴、鼻子,以及那含情脉脉、琥珀色的眼睛。站在慧能身旁,听后流出热泪的“我”没有戳破这个美丽的谎言。或者说,它是个美丽的误会。不仅没有戳破,还喃喃自语地附和着。
这个充满温情的结尾暗示着读者:“我”再过几天就要离开,慧能还会在庙里继续修行下去。有了白狐的相伴,他是否更有修行的勇气?是否会在庙里收获更多的安稳与淡然?小蝶与白狐一样,都是慧能臆想出来的,她从未来过,却又一直驻扎在慧能心中。甚至可以说,小蝶何尝不是慧能呢?她代表着更加洒脱、活泼、任性的慧能。她在庙中日子里的所作所为,以及因之与慧能产生的对立,也许正是慧能心中两个自我的暗自争斗?
写出孤独、写尽孤独,知道孤独的无可避让,乃至明了拥抱孤独乃人之最终命运。这是李西闽小说创作中的重要主题。与之并行不悖的,正在于或物的陪伴、或言语的安抚、或情感的传递,或通过许多种方式在人心里辟出某个不大的角落、撑起某个不宽的空间,送去似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慰藉与暖意,让孤独的人不被恐惧、寒冷、慌张完全笼罩。
没有丝毫生气、不起点滴波澜,熙来攘往的人只是苟且活着而已,这是李西闽小说集中的多数人物给人留下的整体印象。他就是于这样不动声色的推进中,将人物内心的真实处境如剥丝抽茧般写出,而后注入一点一滴的惨白与凄冷,汇聚成令人悚然、惊惧的感染力。他的文字与人物之处境合拍,冷静、从容。没有躁动之气,写尽种种痛苦。唯历尽千帆,才能斜晖脉脉。
孤独是李西闽的创作路径,它不独属于小说家本人,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探究、挖掘,似乎想要穷尽其可能。把孤独写得无比真实、深邃,在他是已成现实的。既如此,孤独就是一味解药,他借此想让笔下的一个个人物获取喘息或疗伤之机,甚至有逃出生天的良机。他们想要驱赶孤独,又害怕失去孤独,内心的焦灼与矛盾被刻画得淋漓尽致。
孤独有没有解药?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只有参考答案的问题,而且答案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孤独是现代人的通病,乃集体症状,非个人遭际。借《白狐》中慧能和尚的话来讲便是——“人都是孤独的”。读之且心有戚戚之人,何尝不是李西闽笔下的人物呢?
小人物无法掀起历史的波澜,一言一行如一块小小的瓦片打在生活的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清晰可见、稍纵即逝的涟漪。然而,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是众生的主力,是最值得小说家不断言说、演绎并感同身受的生命体。
李西闽刻画出一组饱含温度与情感的小人物群像,写出他们在各自人生道路上的辗转与奔走,并且在小说最后留下或喜或悲的尾音。写出这一切的李西闽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俯下身来,牵着他们的手,看着他们的眼,有时候只是这样陪着,就是最大的安慰。刻画、描摹、状写小人物迥异的命运,勾勒出现代社会的某些集体病症,是李西闽中篇小说集的价值所在。老人与小孩在乡村中的留守,文学在当下处境的边缘与逼仄,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的普遍怀疑乃至排斥,城市与乡村既彼此补充又互相冲突的存在,读者倘能在其中撞见与自己相近的影子,触碰到与自己相仿的心跳,这本书就为自我而存在。(作者为书评人)
原标题:孤独写尽之处,是慰藉——历尽千帆才能斜晖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