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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俞孔坚
我常常惊悚于4000年前的青海喇家遗址的悲剧,泥石流掩埋整个村庄的瞬间;惊悚于近2000年来黄河无数次改道、横扫中原大地的恐怖。季风气候主导的华夏大地,多山地而少平原,旱涝季节交替、降水南北不均。人多地少,洪水、城镇和田园的空间互相交叠与冲突。自然的力量一直挑战着中国人的生存智慧和社会韧性,从而演绎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灾难悲剧,以及一幕幕人水和谐共生的曼妙喜剧。或悲或喜,原因在何处?《慢水》将为我们揭示其秘密。
《慢水:灾异时代我们如何与水共存》 埃丽卡·吉斯 著 左安浦译 浙江人民出版社
我们可能以为在人类与水的较量中,当代的工业文明已让我们比古人更有胜算;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旱涝悲剧每年都在世界各地轮番上演:从2022年巴基斯坦致使三分之一国土受淹和1700多人死亡的洪灾,到导致非洲大面积饥荒的连年干旱;从2005年导致美国新奥尔良整个城市瘫痪和千余人死亡的密西西比河决堤之灾,再到近年来接连发生在欧洲诸国的破纪录洪涝灾害。可以说,无论古代或当代,无论富有或贫穷,无论科技有多么发达,也无论治水工程有多么强大,在人水较量时,“水永远是赢家”这个论断正是《慢水》作者埃丽卡·吉斯给这本书的英文版原著取的书名。
因此,掌握最新科技、能量和机械的人类,尤其是相关专业人员和决策者需要接受的拷问是:在全球气候变化、旱涝风险加剧的今天,人类应该用什么样的哲学、科学和技术来对待水,方可实现人水和谐?是更加坚固的千年标准的防洪大堤,恢宏高耸的水库大坝,绵延千里的长距离调水工程,快速直排入海的泄洪渠,超大尺度的城市雨水管网和超强功能水泵,还是有别的更明智、更可持续和更文明的途径?从世界各地种种灰色治水工程的失败,到美国加州灌溉农业的困境;从水獭拦河筑堰营造生境的自然智慧,到古印度和秘鲁的水文化智慧;从肯尼亚水塔的保护行动,到中国的“海绵城市”建设。埃丽卡·吉斯向我们全方位呈现了一部关于水的故事:泉水汩汩的羞涩,江河绵延千里的奔放,水与岩石、生物和人类相依为命,基于自然而获得的人水和谐共生,漠视自然而最终失败的治水工程,回归自然和复兴传统文化、使被毁的水系统得以重生……她为我们阐明了与当代工业文明理念下的工程治水不同的理念和路径:慢水。
人类自以为是地控制和征服水的种种工程和行为是荒谬无知的,《慢水》控诉了这一点,阐述了其必然导致的灾难性后果,也揭露了工程思维的根本性误区所在——人类只顾满足一己私利:为了局部利益,人类拦河建高坝以聚水;为应对局地洪涝,人类将河道裁弯取直、束窄滩地而高筑河堤,构建超尺度的城市雨水管网和深隧工程;为应对旱季,人类攫取地下水。这样的工程往往不考虑地下水需要宽广的河滩来慢慢补充,也不考虑本地和他乡的生物都需要与水的季节性涨落繁衍共生。这便是近代以来工业文明的“快水”思维,它自诩为人类文明进步的单一目标工程思维。埃丽卡·吉斯告诉我们,即使是那些有短暂效益、看起来能迅速解决单一问题的工程,最终都将以失败告终,正如水利工作者之间的那个笑话:“世界上只有两种河堤,一种是已经决堤的,一种是将要决堤的。”因为种种工程都试图与水对抗、与水为敌;因为人类在进行这样的工程时,从来不问水需要什么,都在违背水的意愿!水需要慢下来:从天上落在地上,渗入土地,潜入植被;激流婉转,在岩石之间跌宕起伏而慢下来;江河蜿蜒于平原之上,深潭浅滩一路吟唱,于树林之中与田园之上曲折回环,留下沙砾和泥土,滋育大地和城镇。最终,历经跌宕与奔涌的水流需要在低洼之处汇聚歇息,而成湖荡沼泽,沉淀营养,润泽生命。“慢水”强调水的在地性,强调水与岩石、土壤、微生物、植物、动物和人类之间不可分割的生态关系。
千百年来的灾害经验,使人类积累了丰富的“慢水”智慧,各民族都有与当地“水性”相适应的“慢水”文化遗产,它们体现在哲学、方法和工程技术各个方面。而这些基于自然的“慢水”文化遗产,已经或正在被大工业文明的“快水”理念和工程替代。重拾“慢水”智慧并将其科学化,将为全球适应气候变化、修复被工业文明冲击和破坏的地球生命、实现人水和谐带来新的希望。
如果说《慢水》是作者在科学、环境伦理、社会公平和审美等联合法庭上对“快水”的起诉和控告,我则非常愿意作为证人,用我个人的亲身经历来陈述我的证词;如果作者是在以她对自然和人类的深爱来倡导全球的“慢水”运动,我则非常愿意用我的切身经验来鼓吹和布道。
我的家乡是金衢盆地里的一个偏僻小村,村子在婺江和白沙溪的交汇处。白沙溪发源自南山,2000年前的东汉初年,辅国大将军卢文台弃官隐退到此,开始在溪水上修筑低堰,灌溉两岸良田。此后,在长45公里、落差近170米的溪流之上,先民们先后筑低堰共36道,减缓溪流,引灌百余个村庄和万顷良田。田野上也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塘,像海绵一样滞蓄雨水,旱季则灌溉四周农田。这些无处不在的水塘和湿地,总有乌桕树丛和灌丛相伴,总有四季不绝的野花交替开放。每当梅雨季节,村子里总会弥漫起一种激动和兴奋,因为此时白沙溪水涨,成群的鲤鱼自婺江逆流而上,掠过溪滩,进入深潭、稻田和水塘,正是捕鱼的好时机!这36道低堰并不试图将洪水拦断,而仅仅是让洪流慢下来,也并不会截断游鱼的通道。童年的切身体验让我感慨“民知与水争地而不知与田蓄水,一遇亢旱,则坐视苗槁,见小利而失大利,愚亦甚矣”。正是这个以低堰、水潭、池塘为主体构成的“慢水”系统,滋育了一个丰产、美丽且趣味无穷的“桃花源”,2000年来经久不衰。
请不要误解,我并非否定工业文明和现代工程的成果;工业革命赋予人类对抗自然破坏力的能力,我强调的是如何节制行使这种能力。水需要空间,水需要慢下来,水需要与生命在一起,这样的水方可“利万物而不争”。也需要澄清的是,“慢水”理念绝不是完全放任自然,而是理解水性、懂得水需要什么,从而适应水,因势利导、节制地使用工程治水,而非对抗水、无节制地控制水或剥夺水的权利。
埃丽卡·吉斯是《自然》《美国国家地理》和《纽约时报》等权威媒体的科学与环境专题资深撰稿人,她行走于世界各地,尤其对水情有独钟。她以侦探的敏锐、哲学家的洞察、科学家的求真、文学家的深情、探险家的执着和热爱,将“慢水”与“快水”的利弊在这本书中娓娓道来,讲述“水利万物而不争,而万物莫能与之争”的哲学理念,试图启蒙一场关于水生态文明的全球行动。
(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