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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玉瑶
《豆子芝麻茶》杨本芬 广东人民出版社/乐府文化
电话拨到南昌,杨本芬奶奶接起来,一口绵绵的湖南话。讲起故事和写作,连绵说到动情处,她时而忽地又顿住,细心问道:“小张,你能听得清吗?我说的是塑料普通话喏。”
说实话,隔着电话,一开始听得是略有点费劲,脑子跟不上耳朵,但当渐渐进入她所讲述的语境,每句每字却像施了魔法般,清晰地活起来。83岁的杨本芬感到欣慰,“只要脚不疼,我是个非常健康的人,说话也清楚,脑子也还清醒”。她今年刚刚出了她的第四本书。前三本《秋园》《浮木》《我本芬芳》,每一部出来,都引起堪称现象级的讨论。她被叫做“厨房作家”“素人作家”,60岁开始写作,80岁上以写作获得声名,“大器晚成”这个词之于她都显得有些年轻了。
前三本写杨家父母、手足和自己的婚姻,都是“素人”讲素人,新书《豆子芝麻茶》还是素人。上篇“过去的婚姻”写了三个真实女性的故事,下篇“伤心的极限”回忆了妈妈和胞兄,与《秋园》一脉相承。封面上,大小黄豆芝麻如落雨。豆子芝麻茶是杨本芬的老家湖南岳阳湘阴一带的特色茶饮,炒香的黄豆和芝麻,配上一撮茶叶和姜盐,滚水一沏,香气四溢。去谁家里做客,主人家的堂客若是不热情奉上这样一杯豆子芝麻茶来招待,会被人背后指点的。杨本芬此前几本书中,它也作为日常生活的点缀不时出现,许多人记得,外出读书工作的哥哥每每回家,母亲都会先给他泡一杯豆子芝麻茶。
作为书名的“豆子芝麻茶”,在杨本芬眼里,便可用作这日常生活的指代,是“家家都可能有的那点子事情”。在人来人往的世间,算不得什么,却在每一家都这样那样地发生上演着,顽石一样压着普通人的脊背。杨本芬起笔所写的家庭和己身像一个线轴,末端又牵系起更多的人们,人群中沉浮的那些面孔,常有触动到她的,她试着继续把他们写下来。这一篇篇素朴又动人的民间“非虚构”(杨本芬如今习得了这个时髦的词)先是从笔底,又是从Ipad上被讲述着,你把它们连缀起来读,豆子芝麻的阴影里分明是一代人的挣扎与过活。
婚姻的运气
上篇“过去的婚姻”的女主人公之一叫湘君,人物原型是杨本芬在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分校读书时的同学。几十年过去,这个女同学的清丽洒脱模样还在杨本芬眼前清晰地浮动着:“好看,皮肤细腻,个子高挑,扎两个小辫子,常常吹着口哨。”这样一个湘君,却接连遭到两位爱人的背叛和放弃,最后和学校的体育老师好了,怀了孕,双双被开除,回到男方的农村老家。体育老师待她好,但贫贱夫妻百事哀,丈夫为家庭累病而死,湘君拖着几个孩子,灵秀聪慧渐被粗粝和贫困磋磨殆尽。许多年后,有人来杨本芬工作的汽车运输公司找她,“是一个身条粗壮的农村大妈”,她怔了一晌,认出是湘君,两副模样怎么也叠不到一起。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失去了联系,再也不知湘君后来怎样了。“想起她,我就想哭,那样活泼的一个女孩子,结局是这个样子。”杨本芬当时所住的县城离湘君只有70公里,“她老让我去她家,我一直没有去,好后悔。”时间久了,那张面孔却愈发挥之不去,“想她,非常想她”。为了这想念,她提笔写了湘君的故事。
湘君的爱人不在了,但好歹有过爱情。另一篇里的冬莲,是杨本芬中年时的好友,遭受严重的家暴,经常鼻青脸肿来上班。冬莲忍耐多年后终于下决心离婚,可是离婚后前夫仍不断骚扰,寻求复合。人性中的软弱与一时糊涂让冬莲妥协了,最后她又与前夫住在一起,比离之前还万念俱灰——因为连离婚这条路也没了。起首一篇的秦老太的原型倒是最晚结识的,照杨本芬的话说,是个“撞到她笔头的故事”。秦老太在小区拾荒,杨本芬遛狗时认识她,熟络起来,才知道她的坎坷平生:爹不疼娘不爱,少女时被父亲在后腰踢出一个坑,又被随便打发嫁到山里。她带着孩子逃走,再嫁人,对方性亢奋,又怀着孩子逃走。第三次嫁人,丈夫得了生殖器癌,她从31岁起开始守活寡,一直守到老伴去世。
三个人,身份不同,性格不同,相同的都是枷在“过去婚姻”中的女性。传统婚姻像拆盲盒,女人一生的命运完全是系于“运气”,用杨本芬的白话来说,“嫁得好就好,嫁得不好一辈子都很难”。三个故事里贯通着同一声叹息,俨然又像是远远从上一本《我本芬芳》里贯通下来的——那本书里有许多她本人婚姻的影子,她自认为是“婚姻上的失败者”,婚姻给了她三个孩子,却没有给予温情,她与丈夫性格上很不投合,杨本芬伤心地哭过许多次,但“生活就是鸡毛蒜皮,磕磕绊绊”,也一直过了下来。
磕磕绊绊,常常被作为对祖辈婚姻的标准概括。回头细品,才会体味到这四个字里包含多少忍耐、痛苦、委曲求全。《我本芬芳》的评论区,不少读者问,“惠才为什么不离开吕?”杨本芬自己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离婚”两个字,她从来没想过,“脑子中过都没过一下”。在她那一代人,组建家庭是人生轨道上的必经一站,一旦结婚便车门紧闭,绝不轻易下车,离婚是如“死过一场”一样的事。尤其是女性,婚后牵挂的事情太多,她们从此做选择的一切基点变成维护家庭、为了孩子,主动离开婚姻几乎是个不存在的选项。她不敢想象如果她当初离婚,三个孩子会过什么样的日子,起码,“不可能都考上大学”。况且丈夫虽不懂体贴温情,却“不打人,不骂人”,横向对比,这已是个巨大的优点——打老婆这类事,在她那一辈人身边绝不鲜见。
只是到晚年,通过回忆和写作来梳理自己的一生时,她觉出“古怪”,笔尖缭绕郁结之气。幸福的婚姻属于老天随机派给,她自认“运气不好”,湘君、冬莲自然也是运气不好。就算是个性刚强的秦老太,主动逃了两次,也没逃过第三次。直到伺候了半辈子的老伴死了,秦老太才终于焕发出精神。那时杨本芬被膝盖疼折磨得受不了,心灰意懒觉得“生活没意思”,“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拾荒的秦老太笑眼前这个作家:还意义呢,能活着就不错了。秦老太66岁上,终于迎来她一生未尝过的自由,觉得现在活得蛮好,“如今的生活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再没有人伤害我了”。两个老太的想法看起来南辕北辙,细想本质却有同归之意:活着本身就是意义,自由本身就是意义。杨本芬敬佩秦老太的豁达和强悍,那里面有真正来自底层女性的顽力,“我比她软弱”。
当然杨本芬也有她自己的坚韧。纵然不曾有过真实逃离,笼罩在“过去婚姻”的阴云里几十年,为儿女操劳大半生,熬到晚年,她终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轴心和出口——自打60岁提起笔来写作,她就在重拾主体性的过程中,一点点逃离和对抗命运的安排了。“以前没想过还能赚得这些钱”,她笑。半生围着家庭打转的她如今有了公共社会身份,意外的写作收入催生着自由,虽然来得太晚了些。杨本芬现在有很多机会和年轻人交谈,她了解到,如今时代大不同了,很多年轻女子很有主见,追求自身的独立、完整,不必像她那一辈向“运气”认命,被不如意的婚姻枷住一生。她长长感喟,“现在有各种不同的选择,选择多一点总是好事情。”
被遗忘的老年女性
杨本芬心里还记挂着好多人的故事。她并未有意去甄选写作对象,但最亲近最熟悉的,依然是如冬莲、秦老太这样,而今步入老年的女性们。脑中闲下来时,她们便自然而然地、一个接一个浮现到她眼前来。
老年女性是现下最被忽视的一个群体,社会正在变得越来越年轻,她们是被抛下的人,一到年龄便被抹去自己的特质,而被自动转换成承担家务和照护任务的奶奶、姥姥、老伴。她们更多被看到的是实用价值,没有人在意她们的情感需求。因此当50岁的苏敏阿姨决定独自自驾上路时,当众多上了年纪的女性被“假靳东”和“秀才”欺诈收割时,人们每每惊呼“原来也可以这样”又或“怎么会这样?”年轻人只看到稀少的个例,而只有像杨本芬这样的老年女性,才等量而成规模地体察着老年女性的真实处境。
因太多顾虑,老年女性在生活中常常有某种退缩,尤其怯于谈“爱”,传统婚姻不负责提供这一元素,老了也无从表达。湘君永别了爱,秦老太一辈子没体会过爱,冬莲的丈夫为了复合百般讨好她,但那不是爱。在跋涉过的漫长时间中,杨本芬听过太多类似的人生故事,那些故事的女主人公,持家,能干,一肩挑起数个子女的养育,但当面对自己的情感生活,常常都是“怕了”,经历过千疮百孔的婚姻,没有勇气再去承接一段新的感情。杨本芬感叹,“中国女人还是特别善良,牺牲精神太普遍了”。这些人,这些事,即便尚未来得及一一被转化为文本,也融进了她难以忘怀的素材。
一位六十多岁的女性主动找到她,希望写出自己的故事。“20岁结婚,跟老公打了20年,40岁离婚”,杨本芬一句话概括了这位倾诉者一生的主线。她试着写了写,但“没成功”,因为“人物太单调,对话太少,缺少生活细节”。可是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像一出排演糟糕、情节涣散的悲剧,稀里糊涂演完,到头来就是这样的结尾了。故事虽没写成,但她们成了朋友。杨本芬注意到她背了个布包,看得出是拿牛仔裤改的,“那包包磨得好烂喏,怎么还在用?”她便送了个自己用不上的新包包给她,对方“高兴得不得了”。杨本芬一阵心酸,她了解到对方退休工资很低,“过得很节俭,水果都很少吃得到”。生活本质是如这样的一团乱麻,不天然构成可资剪裁的小说素材,人之笔力远远难以缚逮,但尽管如此,杨本芬还是希望能把这个故事,还有记忆中其他许多缠绕在一起的人事写出来。八十多岁的素人作者杨本芬横空出世,被同病相怜的老年女性当做令人放心的知心人,举目全社会,这样的对象何其零星。
《我本芬芳》有个旗帜鲜明的宣传语:“从80岁开始的女性主义。”这些年关于女性话题的讨论轰轰烈烈,杨本芬不太上网,没有直接关注,仅仅是从来访的年轻人那里听到“女性主义”这个时髦的词,包括《秋园》和《我本芬芳》两本书的责编就是个对此很感兴趣的姑娘。杨本芬曾向女儿章红讨教究竟什么是“女性主义”,女儿告诉她,就是女性的觉醒,向父权社会要求平等的权利。活了一辈子,她目睹世界发生了和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新概念新名词纷至沓来,女性迈下轨道,走向旷野。理论姗姗来迟,但于她也无妨,她已从自身和周遭的一生实践中提取总结了殊途共归的体认。她持续多年的写作如涓涓细流,水流过纸面,便必然有一些痕迹,明明暗暗地向外洇开。如果说《秋园》源自对母亲的想念和朴素浓烈的倾诉欲望,到《我本芬芳》和《豆子芝麻茶》,已在融入着更有意识的对于普泛女性命运的关切与表达。她的触角和怀抱,从自己一隅,探向广袤的人间大地。
注视死亡的目光
下篇“伤心的极限”写的是妈妈和胞兄。2006年妈妈跌了一跤,很严重,杨本芬赶忙回湖南陪她,母女俩在床畔絮絮叨叨往日旧事,一直絮叨到妈妈安然离世,看着妈妈下葬,好像还没有说完似的。母亲梁秋芳人生多舛,杨本芬为她写下感动万千读者的《秋园》,又写下这篇长长的回忆录,接下来,却做定打算,以后再不会写妈妈了。“不敢写,以前写的也不敢看,怕疼,心脏疼。”
和妈妈说过的一句句话,幼年经历的桩桩件件,都写得那么清晰,杨本芬自认是“记性好”,怪的是眼下的事情记不得了,但原来的事情一点都不模糊,“不思量,自难忘”。写哥哥杨自衡也是。父亲殁后,长兄如父,哥哥帮母亲撑持起这个家,是牵聚起飘零各省的杨家兄弟妹的绳索,很多读者读杨家往事,都会感念于哥哥的宽仁隐忍。哥哥是2018年走的,走时杨本芬没陪在身边,也没去参加葬礼,因为她下意识觉得,没亲眼看到哥哥死,“我在湖南就还有个哥哥”。
人到暮年,必定是在送走一个个至亲中度过的。先是妈妈,再是哥哥,走着走着,陡然间前头没有人了,孑然一身。杨本芬坦然注视着正在逼近的死亡,心态平静,“那是谁都无法逃脱的自然规律,你悲痛,但你终将接受”。
死亡不构成畏惧,也因为疼痛已先期铺垫到她不堪忍受的地步。几年前,杨本芬接受不专业医生的建议,做了一个膝盖半月板微创手术,没想到酿成坏事,“软骨、韧带都搞乱了”,去北京上海看了几次都没看好,只能被迫忍受一次次巨大的疼痛来袭。现在这成了最困扰她的事,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止疼药不管用,她甚至念叨快点死快点死,“死了就不受这个痛苦了”。她甚至已经给家人书面预嘱过,在她大限来临的那一刻,不要送她去ICU,不要做插胃管、切气管这些创伤性抢救,她要死在家里,死在自己床上,不孤独,也不受苦,在亲人的陪伴下离开。到今年三八妇女节,她就满84岁了,她认真地算,“这个年纪不小了,可以死了,没有必要非得活多少岁”。
现在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把正在写的第五本书完成。内容主要即是关于她的病痛,已经初步结尾了,还待“改了又改”。杨本芬最初打动许多人的,是《厨房里的写作》一文里那幅写作画像:“四平米厨房里,我坐在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在等汤滚沸的间隙,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我随时坐下来,让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她毕生把家庭、子女放在自己前头,那时便是在帮女儿带孩子,在绵密家务中见缝插针,两三行两三行地,竟集腋成裘。
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家里只有她和老年患病不能自理的丈夫,她听女儿的话,请了一位钟点工,每天来一上午,打扫卫生,做两顿饭。照顾了别人一辈子的杨本芬,终于能“享受”别人的照顾了,她蛮开心,“我不需要做家务了,有大把时间可以写作”,比起“厨房写作”的岁月,自是宽裕得多——只是,如果没有被疼痛绊住的话。脚一疼,她只能倒在沙发上休息,挨到疼痛如蚁群般大军过境后,再坐起来写一阵。有时竟连着两三天都“罢工”,断断续续地,反倒没有以前写得多。膝盖横竖是治不好了,杨本芬无奈中知命,“所以我现在对自己要求不高,能把第五本写出来就好了”。她想好了,那或许就是最后一本了。
起初为了纪念妈妈而在厨房提笔写作的时候,杨本芬哪里会想到,她,一个汽车运输公司退休员工兼家庭妇女,日后会出书,还即将出到第五本。《秋园》样书摆在自家沙发上时,她都不敢相信,“做梦一样”,又恍惚“有一点幸福感”。《秋园》收到全国读者的反馈和鼓励,许多人翘首催问“后来呢?”不继续写都不行了。写啊写,从“素人”写成了“文坛最著名的素人”,83岁的杨本芬有时也问自己,为什么还在努力喏?想了一晌,发现“没办法”,就是喜欢写,爱写,“不写一点东西就无所事事”。她一生想读书想学习,家里帮不了她,丈夫帮不了她,最终是她自己帮自己涉过生活的泥淖。这是她一生难得的黄金时刻。
杨本芬现在的作息有点类似专业作家了,但心态还保持着松弛和自由。或者说,于她而言,写作这件事本身就是超脱于俗常的松弛和自由了,不必再寄予更多目的性。成功是意外的收获,而她只属于她的那支笔。(张玉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