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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淼
究竟是什么,使得《不安之书》这样一本将近500页的巨著,能够穿越时代和语言的壁垒,如此奇妙地触动世界读者的心灵?
很难被归类的作品
它很难被归类:有一定的叙述和自白,但不是小说,也不是日记;没有连贯情节,也未设定具体的人物形象。它是典型的“创作中的作品”(work in progress),具有20世纪初先锋文学的勇锐,也不乏对欧洲艺术传统的深刻反思。它的文本充满流动性和跳跃性,完全可以随机阅读,却也有一定的内在秩序。它的创作跨越20多年,有前后期两种创作风格,但风格交错,并未被刻意统一。虽然名字中有“书”,但它实在不像一本完整的书:没有定稿,原稿中还有不少地方字迹难辨,不管怎样细致地组合与解读,总有着难以抹除的残缺感和破碎感。甚至不少片段读来有如梦呓:这无疑是在极端困倦或半梦半醒时写就的文字,也是一种深层意识中的游走和探索。
它是散文,但其作者首先是一位诗人,而且还是一位充满戏剧性、喜欢自导自演的诗人:他擅长用不同风格写作,会自然地为之虚拟不同的作者,给他们安排鲜明的性格与耐人寻味的身世,让他们互动,甚至自己有时也加入其中。这位戏骨诗人当然也为《不安之书》虚拟了作者:前期的维森特·格德斯和后期的贝尓纳多·索阿雷斯。前者神秘模糊,后者与诗人本身有着明显的重叠:都是谜一样的单身汉,大隐隐于市,不动声色地行走于里斯本熙攘的大街小巷,辗转于供职的商行和常去的咖啡馆之间,在白日的碎片和漫长的夜晚中默默写作,直面宇宙和内心。
佩索阿的声名
在47岁去世之前,诗人几乎从未被声名所累,只在极小的文艺圈中知名。但即使是那些极少数的知音,恐怕也很难想象到这位奇异的朋友留下的著作是如此浩瀚而复杂,如此博大精深又深入人心。这些著作,吸引并挑战着一代又一代的编撰者、读者和学者。如今,诗人去世已近一个世纪,其独创性和戏剧性早已闻名于世,作品也是毫无争议的现代经典。在欧洲或葡语学界,比较标准的介绍是这样的: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葡萄牙现代主义文学之最高代表,欧洲现代主义文学巨匠,葡萄牙文学与世界文学的重要连接点。
在葡萄牙,佩索阿与大诗人卡蒙斯齐名,同为本国经典文学的核心。这种“国家级”荣耀难免让读者对他的作品产生某种距离感,甚至望而生畏。诗人生前似乎就预见到作品在后世的际遇——他曾表示情愿成为那种不出名但有人阅读的作家,也不想变得家喻户晓却无人阅读。
不过,尽管其作品确有不少异常艰深和晦涩的内容,在世界范围内,佩索阿仍然拥有大量读者,是知名度最高、最受外国读者喜爱的葡萄牙/葡语作家。单看《不安之书》,就可以领略其魅力:自20世纪80年代轰动文坛以来,此书一版再版且版本层出不穷,被翻译成各种语言且复译不断;众多跨领域研究围绕它展开,至今不辍;几年前它还被改编成电影……可以说,是世界读者的选择和喜爱,而非官方的推动,成就了佩索阿无可撼动的巨大声名。
中国读者似乎也对《不安之书》情有独钟。截至2021年,国内已有三种转译本。我和金心艺合译的雅众版为第四个译本,也是第一个从葡语直译的全译本。我们选择的原文底本是2014年葡萄牙“中国墨”出版的《不安之书》,由哥伦比亚学者热罗尼莫·皮萨罗编订。这个新译本能在2022年,即原作首版40周年之际,与中国读者见面,也是一种特殊的缘分。
灵活的“异国人”视角
有意思的是,佩索阿和外国读者的这种缘分,葡萄牙学者反而不容易领会。最早致力于研究佩索阿语言风格的葡萄牙专家雅辛托·杜布拉托·柯埃略就指出,作为一位锐意创新的语言大师,佩索阿使用的葡语其实也有明显不规范的地方。这与诗人的际遇有关:佩索阿虽出生于里斯本市中心,却跟随家人在南非德班度过少年时代,接受完整的英式教育。葡语是佩索阿的母语,但他在创作中使用的葡语极富个性,同时他也用法语和英语写作。早在高中时期,他的英文写作就在以英语为母语的同学中脱颖而出。在佩索阿的时代,葡萄牙知识界和文艺界深受法国影响,他却独特地继承了英国文脉。强烈的独立精神与深入骨髓的异国气质完美融合,不可分割。
这种结合深深渗透到他的文学创作之中,尤其体现在他对周遭环境的观察与互动上。他在《不安之书》中说:“突然间我独立于世。我从精神的屋顶高处看到这一切。我独立于世。看见就是身在远处。看清就是静止。分析就是成为异国人。所有人都从我身边经过,却又不碰触到我。”(第246篇)
正是这种灵活的“异国人”视角,使得佩索阿在回到家乡后能长久地做一个外国人,也保持着文字中无与伦比的惊奇感和新鲜度。法国学者罗伯·布雷雄将自己撰写的佩索阿传记优美地定名为《奇异的外国人》(étrange étranger, 1996),实在是真知灼见。这位波德莱尔的同胞敏锐地认识到,佩索阿为葡萄牙语创造的,正是“一种新的战栗”。这种战栗,在诗歌创作上多与英语文学共振;在散文创作上,则多受法语散文经典的启发,《不安之书》尤其如此。
《不安之书》的音乐性与画面感
在《不安之书》中,作者始终坚定地关注“内心的风景”(第83篇),并质疑所谓“现实”是否的确真实。在他看来,人们习以为常的“现实”基于复杂的个人感知,往往在庸常的表达中变得模糊不清。
如何使生活变得真实?唯有文学。“归根到底,所有文学都努力使生活变得真实。所有的印象都不可传递,除非我们将其变成文学性的。小孩子是非常文学性的,因为他们说的是自己感受到的东西,而不是根据他人所说的、人应该感受到的东西。”(第266篇)为此,必须打破无处不在的传统和习惯的藩篱,以童真的直率,在语言的不断新生中道破现实。“表达!懂得如何表达!懂得通过书写的声音和智识的图像来存在!这一切才是人生的意义所在:此外都不过是男男女女,假设的爱情和虚构的骄傲,消化和遗忘的托辞,蠕动的人类,好像昆虫,当石头被抬起时,暴露在没有意义的蓝天那抽象的巨石之下。”(第266篇)
也因此,《不安之书》对里斯本天光云影、风雨雷电、季节变化的描写让人叹为观止,复杂而微妙的光感变幻通过奇巧的词句组合表现出来,令人回味无穷,好比层次极为丰富的鸡尾酒,入口难忘。
佩索阿对文字的把握超乎寻常,对语言表达的力量也有着巨大的信心。他丝毫不贪恋世俗的享受,却醉心于词语节奏带来的“化成肉身的感官之乐”(第333篇)。《不安之书》中那些令人称道的表达,那些能够产生音乐效果、勾起视觉意象的内心风景,的确印证了作者对散文艺术的特殊信念:“自由的言语包含说出和思考这个世界的全部可能。”(第331篇)看来,世界读者对《不安之书》的喜爱和珍视,或许正是来源于这份非同寻常的、对文学的执著:我们通过文学来认识现实,也在文学构造的世界中自由呼吸。
作为译者,为了使中国读者能够更直接地领略《不安之书》中“书写的声音”和“智识的图像”,我们在翻译时选择尽可能地再现原文的音乐性和画面感,期待尽量传递出原文特有的温度,让读者明白它的作者既是一位“奇异的外国人”,也深沉地认为自己是“所有人的兄弟”(第422篇)。如果说《不安之书》是佩索阿在疲倦和失眠中写下的作品,我相信,它也一定能够在所有人的不眠之夜里给予慰藉,并帮助我们超越现实的困囿,打开感知和梦想的空间。(周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