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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立君
一个蚂蚱,一百个蚂蚱,一万个蚂蚱,都不可怕,可是当蚂蚱们以集团军的阵容,铺天盖地而来时,脚下的大地似乎都会摇动。
近四十万字篇幅的《蚂蚱》,自清末至二十世纪中叶长达半个世纪的岁月,笼罩在小蚂蚱透明又沉重的翅膀下。那些土里刨食的人,面对能将庄稼与草木一扫而光的蚂蚱大军,心理屈服的发生就是自然的,如此凶残的小蚂蚱,一定关联着更重要的东西:老天爷派蚂蚱来“伐人”了。因茫然而生恐惧,因恐惧而生崇拜——小蚂蚱被当作神供起来了。蝗灾对底层百姓所形成的压迫,催生的恐慌,我听闻过却没有亲历过。那不过是时空过滤后的一些事件与痕迹,是父祖辈及更早先人的经历或叙述。对《蚂蚱》作者王兆军来说,亦基本如此。而读《蚂蚱》,我很快便沉浸其中,感到作者是在叙述他自己的事:这是一部内在叙述动力充足的作品。作者有很强的化外在为内在的能力。那氛围、情景、场景,清晰地传达到我这里了。
蚂蚱是小生灵,小意象,小意象架构起一个大寓言。蚂蚱庙位于蚂蚱庙村要害位置,关联着村中每个人的物质与精神生活,也关联着一个喧嚣的急剧变化着的世界。再渺小的生灵也是生灵,再贫乏的生活也是生活。
《蚂蚱》写了众多人物。有的浓墨重彩,酣畅淋漓,如贾三福、吴兴邦、吴云迪、瘸造、赵琪等,有的着墨不多甚至仅寥寥几笔,亦能栩栩如生,入木三分,如谢芳春、殷云舒、刘春秋、扈永等。以一场蝗灾为背景,蚂蚱庙人密集登场。他们都是小人物——贫穷闭塞的蚂蚱庙村不可能有大人物。可是,从蚂蚱庙村看,没有两个人是平等的,他们之间有清晰的高低贵贱之分。在贾三福那精于算计的眼里,蚂蚱庙人需分为三类:他仰视的,他平视的,他俯视的。
一部小说是否成功,首先看它能不能贡献出站得住的人物形象,特别是要看能否写出其他作家笔下无的人物。贾三福称得上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一本书的出发点总是一个形象,从来不是一个概念或一个情节。”(马尔克斯)贾三福就是《蚂蚱》的出发点与立足点。《蚂蚱》中的许多人物如走马灯一般,出现并消失,三福则是贯串始终的最重要人物,名字出现1752次,频率是居第二位的吴兴邦的两倍还多。蚂蚱庙村的每个人每件事都与他有或深或浅的关联——这是他努力“奋斗”的结果。他是个有“理想”的人。吴云迪(大练长)是他所仰视巴结的人,当吴问他为何还稀罕“约地”这个过气的名分时,他答道:“在外边混得再光鲜,没有本村人的赞同和尊敬,就难说是个体面人……常言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口碑才是要紧的。”他大体知进退,有一定自省能力,擅权衡,一心确立好人能人地位,也确实尽力乃至甘冒一定风险去糊弄摆平一些麻烦事。但他无立场无是非,只有小心眼、小恩小惠、小名小利,他经常动的心思、做一切事的出发点是“你不能白了我”,视野出不了蚂蚱庙村。他不愿在地里出苦力,就爱做一个东跑西颠到处管事的人。他会为物欲权欲的任何一点小小满足而沾沾自喜,恍惚中自己仿佛已成了理想中的体面人。这令人想到鲁迅笔下的阿Q。而贾三福碰壁后会反省调整自己,所以他差不多成了村民眼中很能“蹦跶”的人,一个事事都需要他出面的人。约地、抹斗手是两个一度很能满足他权欲、物欲的身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身份都离他而去。
《蚂蚱》里的情景人物,会令人想到《呼兰河传》《阿Q正传》等作品里的情景人物。阿Q至死不悟,贾三福则时有忧虑与自省,但他仅仅是蚂蚱庙的一只蚂蚱一只蛙,看不到更大的世界。
如果将贾三福仅仅看作是一个不好不坏或亦好亦坏的中间人物,那是不够的。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有深刻的批判与寄托。贾三福用他那蚂蚱般的渺小蹦跶,奋力寻找属于他的生存价值与空间。在传统人治社会的底层,他梦想成为乡绅式的存在,哪怕是一个最卑微的乡绅。他常常想当然的以正人君子角色出现,但他显然实现不了正义。读书人赵琪、谢芳春等人物,能更自然地表达出人性之善。赵琪甚至不惜借装神弄鬼的方式,以成人之美。殷云舒、刘春秋、吴文轩等人物,则以他们独特的遭遇与选择,表达出较多的社会进步信息。贾三福与瘸造与他们以及更多的人物形成映射,造就了作品的深度与人物的深度。贾三福在任何比他高出一点的人物面前,都是巴结逢迎的、没有自我的。时至今日,仍然不乏对旧时乡绅的道德美化与正义期待。可见,暴露出乡绅的腐朽气息,仍然是一种现实必要。
文学的本质是寓言。《蚂蚱》实现了鲜明的寓言性,以小切口窥见世界。(夏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