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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坤
一她被称为“文学的战地记者”“作家的知音”,二十五年的职业生涯中,采访过上千位作者,访谈过100多位身居一线的作家、学者、评论家,出版过6部访谈录。文中知人论世,明辨学理,鉴古观今,展示了一个个庄重有趣的灵魂。经过漫长的四分之一世纪的努力,她以一己之力,把访谈做成了一门学问,深得业界赞许和读者好评。
1999年,26岁的年轻记者舒晋瑜开始参与主持《中华读书报》的“人物现在时”作家访谈栏目。十五年后,正当不惑之年,她将访谈结集出版,有了第一本作家访谈录《说吧,从头说起》,收入陈忠实、王蒙、韩少功、贾平凹、莫言、阿来、铁凝、王安忆、张炜等16位作家的文学访谈。尔后,她一发而不可收,陆续出版《以笔为旗:与军旅作家对话》《深度对话茅奖作家》《深度对话鲁奖作家》《风骨:当代学人的追忆与思索》等对话访谈录。2024年,进入知天命之年后,她又出版了自己的第六本访谈录——《中国女性作家访谈录》。
《中国女性作家访谈录》记录下新世纪女性写作的天光云影和气象万千。书中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宗璞、贺捷生、凌力、陈祖芬、霍达、王安忆、铁凝、残雪、迟子建……她们光芒万丈的作品以及各具特色的言说,带领我们重回历史文化现场,领略大时代的波诡云谲和命运的湖光山色。最为可叹的是,书里所访谈的一些作家如凌力、陈祖芬大姐已经仙逝,她们在访谈中留下的宝贵的音容笑貌,她们的灵思妙语,她们的智慧高蹈和灵魂高贵,仍如启明星一样在天边闪耀。
永恒的文艺女神,引领我们向灵的境界无限飞升!
这本书,也是晋瑜献给天下姐妹的箴言之书,是滚滚红尘中天若有情的追梦录,是剧烈变化而又盛大广袤的时代的心灵写实。
二
把访谈做成一门学问,是舒晋瑜当文化记者这二十五年来,倾尽全力所做的一件事。择一事终一生,执着专注;干一行专一行,精益求精。这是她的理想,也是她的执念。她做到了,也做成了,十分令人敬佩!
同一历史时间,大洋彼岸地球另一端,也有另外一群人在做着同样的一件事:把访谈做成一门学问。那就是美国的文学杂志《巴黎评论》,其中有个最著名的栏目叫“作家访谈”,自1953年至今已经有70余年,已经采访过20世纪下半叶世界文坛的大部分重要作家。
《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系列图书已经由九久读书人联合人民文学出版社自2012年起陆续引进出版,目前共出版12册(11个品种):作家访谈1-7卷,另有短篇小说课堂、诗人访谈、女性作家访谈、诺奖作家访谈(上、下册)。2023年12月由曹文轩老师领衔的北大文学讲习所组织召开了《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系列图书研讨会,京内外几十位作家学者冒雪出席。与会专家学者认真探讨和高度赞扬《巴黎评论》“把访谈做成一门学问”的精神,并呼唤我们本土也能多多产生这样的访谈。
当此际,以《中国女性作家访谈录》为代表的舒晋瑜的“作家访谈”系列图书的问世,重新激活了业界同行的记忆和赞叹。原来我们并非没有类似的作家访谈,而是我们从来没有把访谈作为一门学问、一门手艺来重视,从来没有专门重视过从事访谈的记者。世界潮流,浩浩荡荡,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早在1999年舒晋瑜战战兢兢第一次出门做作家访谈的时候,或者是2014年她第一次想到把访谈结集出版的时候,冥冥之中,似乎就有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多年以后,她的“作家访谈”必将与《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相遇,“中国访谈”必将汇入“世界访谈”的洪流。只是没想到,这个“多年”,一等就是二十五年!漫长的四分之一世纪,这个时间长度,足以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和职业定力。
一个人访谈一次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访谈。《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由无数记者历经数年共同完成;《中华读书报》“作家访谈”由舒晋瑜走过青春和盛年,以一己之力做成了,是一己的倾情奉献。
三
当访谈成为一门学问,需要的是从事访谈者的学识、胸襟、气魄,更需要热诚、友好、倾心、剑气箫心、人脉畅达。单论舒晋瑜的“作家访谈”做得好,尚不足以为信,恰好,近乎同一时间引进出版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让人们有了相互比较的参照。二十五年间,舒晋瑜采访过21世纪前二十年中国文坛的许多重要作家。她的茅奖、鲁奖作家访谈,相当于《巴黎评论·诺奖作家访谈(上、下册)》;而她的这本《中国女性作家访谈录》,则相当于单独出版的《巴黎评论·女性作家访谈》。
当访谈变为一门学问,我们也会看到中外记者截然不同的旨趣和风格。这是一种有趣的观察和对比,映衬出文化传统和观念的差异。仅以《中国女性作家访谈录》和《巴黎评论·女性作家访谈》两本女性作家访谈录为例,《巴黎评论·女性作家访谈》的采访者不仅仅具有主持人和提问者功能,更像是粉丝、追星狗仔队、制片人、摄影师、场记、旁白者,用尽招数来套作家的话,锲而不舍步步紧逼,好像总想促使作家做出一点应激反应,以搞出一点点吸睛的私人生活小八卦。这本书选的作家,第一位是伊萨克·迪内森,《走出非洲》的作者,是真正的丹麦男爵夫人。访谈者追着作家,不断改变采访地点,竟然写到4个片场:第一场对话时间开始于1956年初夏,地点位于纳沃纳广场人行道边的餐厅内;第二场在茱莉亚别墅的伊特鲁里亚文物展厅;第三场在人民广场瓦拉迪耶俱乐部的花园餐厅;第四场在塞尔莫内城堡中央塔的胸墙上……读起来像是走进王家卫所拍《繁花》的片场,记者就像痴粉追着《繁花》中的玲子、李李和汪小姐,大量无用的作家穿衣打扮肖像描写,也不知要干什么。而整篇访谈的高级之处在于,此时已经71岁的伊萨克·迪内森,高贵,通透,仅仅通过漫不经心的肢体语言、支离破碎的问答记录,就很好地表述出了自己的文学主张。欧洲老牌知识分子女性的睿智可见一斑。
书中第二位受访者是写《第二性》的波伏瓦,同样是采访于1956年,她刚因长篇小说《名士风流》获法国龚古尔文学奖。波伏瓦时年48岁,正当盛年,采访在波伏瓦位于蒙帕纳斯区舒勒榭尔街的工作室进行。这也是我最为欣赏的一篇,应该是访谈里面天花板级别的。记者提问好,受访者答得也好。波伏瓦面对访谈者的时候,一定是一手提烟、一手拎笔,人类优秀女性的智慧和强悍的文化姿态纤毫毕现。波伏瓦语言凌厉地表述各种见解:面对上帝、面对恋爱脑、面对哲学、面对男性大师们的作品及评价,全都脱口而出,毫不留情,也毫不掩饰,出口成章,出口即成金句,非常过瘾!这让我们感受到,作家访谈有多么重要!相较于作家个人的自传和其他人写的传记,面对面的访谈中表现出来的作家形象更加清晰立体,文化立场更加鲜明,同时,面对面的访谈也更能帮助我们深入解读作家作品。我立刻想到我所崇拜的戴锦华老师,如果当时我们也有这样一个访谈去采访48岁那年的戴老师的话,那该多么珍贵和有趣!她肯定也是一样咄咄逼人,金句迭出,比波伏瓦还要有机锋。如今的戴老师早已跟生活和解,变得很慈祥了。
这本访谈选人也特别有意思,都是极具特点的女性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放在另外的集子里。有两次获得布克奖的女作家希拉里·曼特尔,1952年出生,身体不好,前不久70岁的时候去世,这个访谈是2015年做的,所以也算是留下了非常珍贵的文学史料。当时看到这个简介的时候我想起了张洁,张洁也是唯一一位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如果我们当时也访谈过张洁,肯定比这个更加精彩,她那种语言的锋芒陟罚臧否会更加凌厉,估计也没几个人能招架得住。这些看似散淡记录下来的作家的写作经验、生活秘密以及困惑时刻,都给我们留下了具有时代感、历史感的真切肉身的作家形象,也成为后人解读历史和作家作品的密钥。
四
和《巴黎评论》的传统不同,我们的报纸秉持的是文以载道的传统,访谈也必须是在严肃庄重、恪守正统的前提下进行。怎样才能够让作家接受访谈,不拒斥不反感,既能积极配合又能双方默契,既能让作家自己满意又能让读者爱看的同时很好地完成记者的任务?怎样才能把访谈做得有声有色、云卷云舒、机智灵动?我想这一定是当年26岁初出茅庐的舒晋瑜天天忧心的问题。要感谢《中华读书报》这张报纸的宽容,感谢当年舒晋瑜的主管领导王小琪女士的信任!在和谐的氛围里,他们让小丫扛大旗,放开手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虽然物质贫瘠却能让她感到精神富足,二十几年如一日奋战在报社,抬腿就访出门就谈,不畏劳苦,出色完成一次次流光溢彩的访谈。
晋瑜二十多年的文化记者生涯中,敏于思也敏于行。作为一名资深文学女青年,她年轻时候对文学的热爱正好可以充溢到对作家访谈的本职工作中。一个人的爱好能跟本职工作相结合,这简直是“泼天的富贵”!晋瑜小心翼翼守着这份“富贵”,做足文学功课,她既是记者,也是一名优秀的批评家,更是一名诚恳的读者和善于倾听者,知人论世,循循善诱,从不冒犯,具有足够的边界感,引导作家通过她这个读书访谈平台说出自己想要告诉读者的话,无论是创作主张、阅读喜好或者师承由来,尽可畅所欲言。
晋瑜秉持传统光大创新,心怀善意清澈明朗,在正襟危坐中春风化雨,在高调吟哦中直抒胸臆。所以,就有了90岁的宗璞对她说“我想表达我这个时代”,89岁的贺捷生说“用半个世纪追随一场风暴”,76岁仙逝的凌力希望“历史小说要写历史上可能发生的一切”,2019年溘然长逝的陈祖芬说“我的世界是童话世界”,年轻气盛的迟子建在谈到自己后期创作风格改变时说“当作品染上岁月的风霜”……她们都毫不保留地在她这里袒露文学上的个性主张和生活中的喜乐痛忧。蒋韵的访谈“凭吊的何止是一个传奇”,用的是她的小说《隐秘盛开》的基调打造通篇的访谈,读起来像是一篇长篇抒情散文,访谈本身又构成一部心灵自传式小说,极富韵味,极有匠心。徐小斌坦然承认“我属于‘自虐型’作家”,林白说“写作是自我成长的一部分”……上个世纪90年代几位女性写作“扛把子”作家,都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机密。
晋瑜以她的智慧让作家们开怀畅叙,以她的机敏得到作家们的赏识,以她的深情注视和专注倾听让作家们感到温暖和心安。她用访谈为当代作家立传,为文学史立此存照。宗璞先生夸赞她“舒晋瑜的采访很有文化含量,又很会专注问题的核心,她的亲和力能从容获得采访对象的信任和喜欢”。戴锦华夸道:“女作家的创作已经构成共和国文学图谱中一道道彩色的经纬。此书收录的诸篇访谈则犹如散落其间的絮语和印痕。在睿智与狡黠、率真与自辩、袒露与追问之间,我们得以与她们相遇、相知。”苏童评价她:“在我的印象中,舒晋瑜似乎是一个文学的战地记者,她用细腻热情的笔触勾勒文学的硝烟战火,以及文学战士们的精神世界。”迟子建也多次接受舒晋瑜的采访,对她的文章予以中肯评价:“舒晋瑜有一双美丽而忧郁的眼睛,她的访谈是这双眼睛对作家的一次次打量,也是对世界的一次次打量。”
择一事终一生,不为繁华易初心。行一路伴一程,只向河山行使命。舒晋瑜一生只做一件事,一件事情做一生:把访谈做成学问,将访谈进行到底。(徐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