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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晓东
美国华裔作家李翊云说:我发现,生活越不确定,托尔斯泰的小说就越稳固、越有条理。或许正因为如此,在美国疫情暴发后,某共读平台发起了和李翊云“云共读”一本书的活动,为此选择的书目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短短时间内,这个活动就“云聚集”了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三千人(其中很多人被隔离),一起在85天之内读完了这部杰作。之后,这个过程被编辑成一本书:《托尔斯泰为伴:与李翊云共读〈战争与和平〉的八十五天》。
《托尔斯泰为伴:与李翊云共读〈战争与和平〉的八十五天》李翊云 著 孔俐颖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托尔斯泰曾说:如果邪恶之人都聚集起来,形成了一股势力的话,那我认为善良的人也应该聚集起来。这句话还被苏联版同名电影用作“题眼”(我们不妨这样想一下,恰恰在生活中后者难以聚集起来)。所以参加共读这部作品也是一种价值判断。考虑到当时世界疫情背景,它兼有“治疗”和“抵御”两个取向,使它超出了“经典文学鉴赏”的范畴。无疑,这种共读带有网络时代“共享”的特色。如果我们用马斯克的“脑机接口”思维去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种共享文学的不寻常之处:马斯克的思路是一种“直接交流”——首先将大脑连接到数字机器上,我们起心动念,这个念头马上就让我们的大脑与另一个大脑相连,这意味着我们无需再将思想转化为语言文字符号,亦即再也不需要“解压缩”这个过程。这虽然看似自由,其实非常危险,它意味着“一切都是被允许的”无隐私。而“共享文学”恰恰是保留了一种“压缩”。这种“共享文学”会不会成为一种新的文学存在形态?
随之而来的就会有一个疑问:这种新的文学形态,是否还有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价值”?这些对话框里的三言两语,碎片式的文字是否还是“文学”?甚至是否对《战争与和平》这种高居世界文学庙堂的作品造成了减损?笔者认为,这个问题依然要回到“聚集”的意义上去理解。这些文字不同于我们在手机上的“聊闲天”。它是一个伟大的作者与无数严肃的兼具读者/作者双重身份的人之间的共同再创作。“严肃”在这里的意思当然指的是文学,至少是托尔斯泰的文学所具备的应有之义,比如人何而为人,生命、生活的意义等,托尔斯泰不仅终生为这些“该死的问题”所困,而且积极投入实践,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对于有着非同寻常生命之苦难体验的李翊云来说,她选择共享托尔斯泰或许正与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有关。《经济学人》为这本书写的推荐语是“万千孤独的灵魂齐聚同一个书页”,或许正指认着文学的“疗愈”功能;而“共享”恰恰可以使这种疗愈的功效加倍。
在《战争与和平》中,有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关于生与死的危机时刻:安德烈公爵的两次濒死体验、妻子的难产之死、他因老橡树而产生的顿悟;彼埃尔决斗中的落荒而逃,面对行刑队的终极体验,少年彼佳的死等,今天的读者依然强烈地与之共振,这恰好说明了将这部杰作视为应当束之高阁,或仅仅作为“写作课参考书”的想法是相当局限的。
在《托尔斯泰为伴》中,我们看到小说中不同的生命,哪怕是只有寥寥数语的“小人物”的生命都被读者/作者们“复活”了,应当说,是托尔斯泰非凡的艺术天才赋予了哪怕是“次要人物”以活生生的生命(托尔斯泰在这部小说中写了五百多个人物),而今天敏锐的读者依然能体验到他们的气息。比如图申大尉,往往人们以为只有专业的研究者才会注意他,但他深深打动了这里的读者,因为一个细节:图申走到将军身边,怯生生地把三个手指贴在他的帽檐上,不是像军人那样敬礼,而是像牧师那样祝福。这个动作令某个读者“心碎”。的确,图申是小说中最高贵的人物之一。
作为托尔斯泰的读者,笔者并不认同李翊云对小说中一处细节的解读:第一卷,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知道她的闺蜜、落魄的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需要一笔钱,将儿子送进军队,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拿出700卢布(这实际上在当时是一大笔钱),然后与闺蜜相拥而泣。托尔斯泰这里写道,她们哭泣“因为她们是自幼相识的朋友,却不得不为金钱这种可鄙的事情操心,因为她们的青春已经逝去……”李翊云说,她被这里的眼泪打动,因为她们(指这两个人物)都不值得被同情,她们有太多的缺点——自私、势利、虚荣、骄傲、操控子女、报复心重,因为一些小矛盾给彼此造成伤害,因为有很多她们无法控制的东西,比如战争、金钱等。然而,这又是读者的过度投射了。罗斯托夫夫妇代表了托尔斯泰最赞赏的一个品质,即俄罗斯地主的“慷慨”。这种慷慨是天生的,是大地赋予他们的,就像娜塔莎没有人教就天然会跳俄罗斯民间舞那样。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因为要赠与闺蜜金钱而羞愧,故而还把钱遮掩起来。她此举完全是自然的,因为她觉得如此是对对方的冒犯,因为“求人”对她们来说是羞耻的,背叛了她们的青春。眼泪主要从此而来。不过李翊云也说,在这一刻她们是以自己本真的面貌出现的。对于李翊云而言,《战争与和平》的阅读收获是“常识”——并非其中的布道或哲学,而是小说透露的,不可靠性是生活中唯一可靠的因素。
《战争与和平》其实与今天的“不可靠的”生活息息相关,但人们又会被小说巨大的体量吓倒,以为要耗尽一生时间。但书中援引了玛格丽特·杜拉斯对此的体验:她在火车上用一天时间读了800页《战争与和平》,她感到自己背叛了托尔斯泰。但实际上是,即便这种快速的阅读也让她敏锐地感到其中“触不可及”的层面。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副主任,《俄罗斯文艺》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