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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卢 冶
在围绕希腊神话而衍生的西方著作星群中,以意大利著名出版人罗伯托·卡拉索(1941-2021)的《与神共宴——古希腊诸神的秘密与谎言》最为深邃,也最为特殊。德国人施瓦布的《希腊神话与传说》是面向社会大众的希腊神话整理与重述,法国人让·皮埃尔-韦尔南的《希腊神话——宇宙、诸神与人》为青年读者做神话科普和史学“轻”阐释,而卡拉索所设定的理想读者,则更具通识素养。正如他的同胞和友人、伟大作家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并不只是虚构小说,流亡欧洲的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的旅行散文绝不止是富于美感的风景描写,英国历史学家西蒙·沙马的《风景与记忆》也非寻常意义上的艺术通史一样,现代以来,这些学者型作家和作家型学者不断打破学院派的桎梏,并不约而同地打造一种以自然意象来组织人类思想史和社会史的精妙叙事——依托地、火、水、风这类原质概念去把握阐释对象的深层结构,将世界观呈现于故事和深度阐释相互文的浮雕式文本,从而实现了后结构主义的信条之一——文本即世界。
卡拉索的希腊神话讲述即如是:它兼有学术元典和神话源典、叙事与阐释、诗性与逻辑的浑融之力,既会激发文学、人类学、历史学、艺术学、文本社会学、精神分析学和符号学的强烈解读热情,而其叙事之美,也能促使这些学科和理论的专家们尽可能小心地避免学科话语的惯习对该作的思想灵性造成损害。
在所有这类百科全书式的人文写作者当中,卡拉索仍然别具一格:他的神话重述和文本细读不是巴什拉、鲍德里亚这类法国思想家那星尘碎片般的格言警句,亦非卡尔维诺在谋篇布局时参考的塔罗牌等游戏模型,或本雅明在黑格尔式的辩证法建筑中抠出的哥特巢穴。他的修辞方式很像英籍犹太人埃利亚斯·卡内蒂(20世纪最具思想性的作家之一),卡拉索笔下“雅典娜是唯一在出生时不去抓住某物,而是丢弃了些什么的人”,这类灵动的文字也是卡内蒂擅长书写的。他们都有着对神话或寓言的转化功能的洞察力、概括力和强大的隐喻能力,这些能力使他们无惧一切学科话语建制的窠臼,直接从动作上拎起一个神话人物、一种神话原型之于整个话语史的意义,让叙述总是富于诗意,简洁、深邃、精准又妙趣横生。《与神共宴》中的神话人类学野心,我也只在卡内蒂那部难以定义的《群众与权力》(1960)中看到过——这是一个经历了残酷二战的文学家以人类学家的眼光(而非口吻)对人类群体的生动描述。将这两部反学院派的著作并置阅读是件风马牛可相及的趣事,它们在20世纪后半叶的欧洲花面交相映,完美呈现了欧洲神话和它的现代后果。但卡内蒂的叙述以对群众的原型分类为结点,与卡拉索迥然相异。
《与神共宴》的结构究竟是怎样的?还是用作者自身的话吧。读懂了九州出版社中译版的编辑在封底所引用的这个段落,就明了了该书的叙述方式,同时也抓住了它的核心思想:
“神话的姿态像一道波浪,在断裂时拥有形状,就像我们掷出的骰子会组成一个数字。但伴随波浪撤退,未被征服的复杂性会在冲击中膨胀,就在这种混乱与无序中,下一个神话开始成形。因此神话不允许系统的存在。事实上,在它初次成形时,系统本身不过是神明斗篷的轻轻一挥,是阿波罗的一份微小馈赠。”
这段叙述实际上也在建议全世界的读者如何看待希腊神话、在何种意义上期待它在当今世界依然不衰的回响。
作为欧洲文明的自我讲述和自我表征的梦幻起源,对希腊神话的阉割与创造总是并行的。从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到好莱坞电影工业的战争大片,我们会看到各种希腊神话的预制菜版本,品相豪华,颗粒清晰,在这些版本中,模糊零碎的人物与故事要么被剔除了,要么被一股脑甩进“古人朴素、混沌、集体创作、口耳相传”这类观念的篮子里。总之,我们的确了解希腊神袛的丰富多彩和它的多版本特征,但对于它们在历史中浮现的方式、意义和功能却几无所知。
就此,卡拉索的著作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它告诉我们,想要理解欧洲文明的本我、自我与超我,仅仅总结希腊神话的母题、科普诸神与诸事、考证其与真实历史和文学后代的关系不仅不够分量,而且实际上早已使神话变成一种对象化的客体,如同已成习惯用语的“男性凝视”所批判的那样。神话对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它如何在观察中被生成,在生成中被持续观看和形塑?归根结底,我们需要明确一个前提:神话从未结束,也没有真正的开端。
是的,神话没有开端,如同时钟没有滴与答。卡拉索的重述不从天地初开、父创子辈开始,而是从少女欧罗巴被宙斯抢劫讲起,这自然是在强调关于欧洲起源的历史隐喻——但真正的玄机却在接下来的这个句子:“这一切因何而起?”
这就是卡拉索在他的特洛伊木马里放置的那个叙述诡计:让历时性服从于共时性。他在讲述每一个关键情节时回溯前因,这种回溯造成了无数漩涡,因蔓不断,使希腊神话由一个个独立的完成品恢复成它正在被编织、传播和阐释之时的动态样貌,上溯无穷,又向下流淌到荷马史诗的多条支线,乃至一切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故事的原型。像《桃花源记》中的渔夫钻过孔隙,如同德勒兹的千高原,与其说是多版本的,不如说是多维度的,形成不断自我修改的起伏的线条、断裂、褶皱和涂层,同时,它的结构依然明晰:这种结构十分符合希腊人自身的风格:作为世界三大逻辑学源头之一,希腊人的写作风格是从左至右,然后又从右至左,在线性中循环往复。
总之,这是一本会让你想起很多书的书,是关于欧洲梦最古老的现代诠释,是精彩的故事,也是学者的宝库。如布罗茨基所说,它是那种你一生只会遇到一两次的书。尽管这部著作对于大众阅读来说是有门槛的,但它恰恰应该成为大众阅读希腊神话的首选,因为最好的阅读习惯从来不是看某一领域浅显易懂的入门书(那意味着易永远是易,难永远是难),而是先将金字塔尖的明珠摘入手中。所以,想读希腊神话时,请阅读卡拉索吧,因为神话美丽而艰深,而我们实际上生活在其中。(卢 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