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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玉瑶
暌违数年后,作家格非出版了最新一部长篇小说《登春台》。和之前的《春尽江南》《望春风》一样,都以“春”入名。格非解释,“登春台”三字来自老子《道德经》中的“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一句,具体在小说中,指的也是一个具体的地址——春台路67号,北京一个叫做“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的物联网公司所在地。“登春台”,便也进一步落实,成为主人公们由各方汇聚此处的动态表达。
这是海淀区中关村软件园里的一个普通现代科技公司里的人和事,但格非尝试用一种不寻常的复调结构去讲述。书分四章,分别以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四个人为主人公,在第一、第二、第三人称叙事中转换,讲述他们各自的人生命运,又使其相互勾连,呈现出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某些特性、某种征象甚或气质。四个人各个迥异,年轻姑娘沈辛夷来自江南笤溪村,有一段不堪回首的残酷往事,与母亲之间是一种相爱相杀的复杂关系;陈克明来自海淀后厂村附近的山村,创业失败后,不得已去开出租车,偶然搭载了神州科技的创始人周振遐,由此平步青云,却与妻子的感情陷入危机;窦宝庆来自甘肃小镇,怀揣着一个惊天秘密,身上有种游离在大都会之外的野性与蛮力;周振遐,众星捧月的科技大佬,却宁愿大隐于自然与人海之中,在人生暮色时分思考时间与死亡的命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线程,又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上同“登春台”。
单独来看这每个故事,似乎并不新异,女性疼痛、母女关系、财富传奇、悬疑复仇、人生回望,即从我们周身巨大的现实生活中,似乎亦不难拷贝出某些相似的社会人物影像——也无怪,探照灯摄像头无孔不入的当代生活早已自我生成这样的本质,总有太多的故事、目不暇接的奇情被送到我们面前,又被语言和记忆的碎纸机打成碎片四处纷扬。小说家能做的不是全须全羽复原这些碎片,也不是将其一概扫入尘堆,而是纵身走入这真实的碎片间逡巡,发现灵光并抓住它们,将其融化、剪裁又赋予新生。格非在《登春台》中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情。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携带着一条有标的的线索,这就是他在小说中所力图呈现的“关联性”,包括人和人之间的,人和世界之间的。于是你可以看到,书中的四个人各自独立,又共同构成总体的叙事,像丝线从中国地理方位上的东西南北四方汇聚而来,绾结成新的织锦。
今年三月底,格非在北京与哲学家陈嘉映对谈时提到,这种关联性的确是他想在作品中有意传递的一个核心观念。他引用了弗洛伊德的说法,谈到文明发展的趋势就是把原先互不认识的人都连接起来,而我们今天,就处在这样一个高度联系性的氛围和文化之中。这样一条线索既存在于作家的理念中,也存在于真实人间关系的映射之中,这突破了奇情和对奇情的追求,使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恰到好处地落地。
说“恰到好处”,是因为,格非作为一个驾轻就熟的小说高手,是懂得拿捏分寸和力道的。就像“物联网”公司这一象征,春台中人都围绕在周振遐身边,相互间也辐射磁场,但有强也有弱,如沈辛夷和谜一样的窦宝庆在物理上仅仅是“继承”公司工位的关系,而作为周振遐贴身司机的窦宝庆的突然消失,则给了陈克明偶然结识周振遐、进入公司的机会。他们的命运明里暗里相勾连,但表面上也许只是轻轻相触、甚至未待触及便散开的涟漪,惟有掌管世间命运之神知道水底的波动,乃至发自地壳深处的震荡。这里面有巨大的偶然,但不等同于“巧合”,更不是小说意义上的人造巧合。格非尝试借小说去描述现代社会的关联性语法,但他并不凌空虚建楼阁,而是贴着生活来起笔。“春台”中的人们无往而不在关联之中,但将他们连在一起的不是绳索,而更像是蛛丝,晴空中隐约拂面,只有当下沉到暗处才能看到;而从另一方面说,这也更贴近现代生活本质的语法。在碎片化的都市生活中,真正的、高发的偶然永远是事后才隐隐察觉、甚至永远都不会被察觉的,就像你未曾谋面、却永久共享过同一空间经验的某一位校友或前同事。就像沈辛夷和窦宝庆互不相识,却通过一则被讲述的传闻,构成人物情感、动机上的关联。格非所写的是这样一种现代性的关系。因此《登春台》中虽架设了悬疑的钩子来钩住人物的丝网,但它又绝非以戏剧性强关联来推进的悬疑类型小说。
关联性也体现在小说的地理性上,你完全可以从中描画出一张人物的行动路线图,进而,一张铺设在文学中的北京地图。“神州联合”所在的后厂村、中关村科技园,周振遐居住的西山高档别墅区,他常常去听戏的颐和园听鹂馆、买花的东北旺金地花卉市场,姚芩住的上地橡树湾小区……人物以这些地标作为日常和故事展开的动线,当你视线一边拂过这些真实而熟悉的地名,脑中一边思考着它们的方位所在及其背后指代的身份意义,便好似追随着人物的足迹在这个庞然大城中漫游一遭,认清了面目,在虚构中抓住了一丝真实坚固的所在。将真实地标高亮地嵌进虚构的小说,在我看来,似乎也是现代都市文学愈发自显的一个表征。现实中的城市越来越纷繁万端令人迷失,我们退缩到虚构文学里,去确认主体与客体的存在。南方人格非居京多年,看得出,他已经与这座城市的肌理相互内化。
翻开《道德经》去读老子原文,你会发现“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并非完结,它后面还有半句:“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这构成了对前一句理想国式愿景的反拨。众人如春登台,我独沌沌傫傫。如果是前一句指向性地对应了小说的结构,那么未说出的后半句,更近似小说的内核和旨归。这个老子式的“我”,在小说中一眼望去最符合的“人设”显然是周振遐。人物走马灯般在这位科技大佬身边来去,他却宁肯缩成宇宙中的一个点,做一个勤恳园丁,在自家庭院中细嗅月季,有一种涤净金屑和尘埃后的赤子之态,未彻底得自由,但已在理解和求索自由的路上。当然,细细揣度,其他三个人身上,似也多少存在某个“我独泊”的隐秘角落,但周振遐这个有些理想化的人物,显然最为扣合着格非发散在这本书中的时空相对论。
随着先锋小说时代愈行愈远,在大学任教的格非亦从一个小说家而渐渐向学者靠拢,从他与陈嘉映的对谈中即可以看到他所取用中西思想、文学资源之广博深厚,这一切自然也给他的小说赋予了新的气质。书中借周振遐之思绪,对时间与存在的思辨,承接着古今哲人的思想之河,这也让我们在合上书后,依然感受到缕缕余绪飘摇逸出。(张玉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