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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谭 复
读《登春台》,很自然地让人想到一件回环相嵌的套盒或是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在联系性与偶然性之间,现实的经验、情感的流动、哲学的思辨纷至沓来,汇聚成格非笔下广博芜杂的小说世界。读者在此间流连忘返又不免心生疑窦,何为登春台?何处是春台?又该如何下春台?
《登春台》分为4章,彼此相对独立又暗自交织,借助不同代际、阶层、身份的4个人物的命运流转,不着痕迹地将城乡变迁、人口流动、算法控制在非线性的叙述结构中串联起来,勾勒出改革开放40多年来的城市化进程,也即小说标题所揭示的——“登春台”。但不同于常见的奋斗叙事或现代性反思,《登春台》敏锐地锚定了人际关系的“联系性”,提供了一种别开生面的“进城”书写。一方面,城市化使人与人的关联性日益直观,甚至连产生联系的方式都充满了偶然;另一方面,浅表化联系的背后则是重复的日常经验和隐匿的精神疑难。书中错落登场的沈辛夷、陈克明、姚岑、窦宝庆、郑元春、周振遐等人都是城市化大潮下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这些他人眼中气定神闲的成功者,其“登春台”的过程充满了机缘巧合,所经历的生活又不乏相似之处。正如小说扉页上的题词,“在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格非不动声色地掀开了城市化带来的“联系的陷阱”。
《登春台》在保有强烈现实感的同时,又悄然与现实经验拉开了必要的距离。格非不断将笔触伸向个体成长的生命原点,去勾描当代人被掩盖在均质化联系下幽微难明的精神图谱。表面上看,4个章节分别对应着4个人物的小传,但实际上《登春台》讲述的并不是彼此割裂的4段人生历程,更像是一个人在不同生命阶段所要经历的种种惶惑。一些相似的情感体验总是反复出现在不同篇章,遥相呼应。而一旦进入到关于痛苦、迷惘的情感叙述,叙述者的语调声腔便为之一变,从冷静确凿的呈现过渡到不确定的意识流动,如同梦境般飘忽,不自觉地一边对记忆自我修正,一边自我掩饰。
格非自如地调动时间的修辞术,通过回环往复的悬念与伏笔,找到人与人之间更深层、内在的生命联系,引领读者在不同的时空精神漫游,寻访年少不可得之事是如何困扰我们一生,又怎样召唤我们无数次折返往复。由此,《登春台》每一段人生篇章的我既是“这一个”,也是“每一个”。
必须承认的是,尽管小说结构看上去是平行的,却并不“平等”。前3章的主人公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都曾因周振遐的只言片语而如获神启,拾回了直面自己生命中“提婆达多”的勇气。步入生命晚年的周振遐似乎寄寓了作者理想化的人格,是参透人生困苦的豁达长者。小说中浓郁的哲学色彩和玄想气质也几乎都围绕着周振遐展开,从黑格尔的无限性理论到洛伦兹的联系观,周振遐总是处在形而上的高空输出哲理金句,俯瞰着世事变化,如“每个人的心里,都挂着一块幕帘。幕帘把一些东西挡住了。但人其实很清楚,幕帘后面有什么”。
小说到了第四章,则笔锋一转,格非延续了《隐身衣》《月落荒寺》中对知识分子的叩问与反思,展开了对过度知识化的讽刺,冷峻地写下周振遐内心世界的虚弱与傲慢。周振遐试图躲开稠密的人际关系,置身被植物包围的住所,追求回归乡土式的隐居生活。但退回到前现代田园牧歌式的乌托邦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真实的乡村早已在现代文明冲击下改变。他自视为世界的观察者而非局中人,实际上却在隐秘地享受着一种对芸芸众生俯视的“悲悯”。他沉浸于知识与哲学的王国,但仍然无法摆脱沉重的肉身,需要与无聊、病痛、恐惧耳鬓厮磨。
书中那些哲学议论当然是独属于格非的风格所在,但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作者设下的另一种“叙事圈套”。《登春台》的思想分量并不在于文本对古今中外哲学思想的融汇。换句话说,如果你不曾熟读老庄或者海德格尔,既不妨碍你进入《登春台》,更不影响你走向生命的澄明之境。正如附记中被周振遐解惑的众人,懂得了很多道理之后,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周振遐的顿悟时刻恰恰来自于他放下知识分子的自怜与自恋,真正地走进人群。
在我看来,《登春台》最独特之处在于它以从容且诚实的姿态提出了“下春台”的命题。山河巨变,万物互联,登春台易,下春台难。在过剩的社交联系面前,无论是回归传统的乡土,还是寄身知识的乌托邦,一味地在人群之外消极遁逃并不是从心所欲、通往平和的不二法门。毕竟,生命的本真从来不在日常生活之外,深层的联结往往就开始于一次表面的联系,在于重拾身边的“附近”。明亮而清澈的“现在”,就在于我们的在场。(谭 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