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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西蒙
“楼兰”,是古代诗文中的常见意象,王昌龄一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七首·其四》),豪情万丈,穿越千古。李白也借楼兰诉说壮志,直言“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塞下曲六首·其一》)。岑参则在送别友人之际,慨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
一提起“楼兰”,总让人想到连绵不绝的大漠,凛冽寒风的荒凉,还有伴随着悠远笛声的金戈铁马。楼兰古国作为一种文化的象征,在历史的长河中时隐时现,更增添了神秘的气息。
故纸堆里的楼兰
“楼兰”最早见于史书,是司马迁在《史记》里的记载。但当时司马迁似乎对楼兰不算重视,只是将它放在《匈奴列传》的角落里。“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曾在“白登之围”中差点将刘邦困死的冒顿单于,后来在与汉文帝的通信中,也提到了楼兰国,说明包括楼兰在内的西域诸国,都已经进入了匈奴的势力范围。新生的西汉帝国,彼时还没有实力征服西域,却在与匈奴的交往中,得知楼兰等西域国家的存在。
汉武帝时国力强盛,雄心勃勃的皇帝决心将帝国的触手伸向西域,并联合一些西域国家对抗匈奴。张骞通西域后,虽然打通了河西走廊,但西域毕竟远离中原,楼兰时而归附汉朝,时而又被迫与匈奴交好。甚至匈奴使者在西域见到汉朝的使臣,会怂恿国王杀掉汉使。直到汉昭帝元凤年间,一个名叫傅介子的官员带着皇帝的诏书来到楼兰,才算是终结了这段混乱的历史。
这便是《汉书》所言“介子至楼兰,责其王教匈奴遮杀汉使”的故事。傅介子先是很严肃地警告楼兰王安归不要在汉朝和匈奴之间反复横跳,又发现可以在说话时距离安归很近,便心生一计。在第二次见面时,傅介子带着金银财宝,与楼兰王安归饮酒,见他醉了,便提出要跟他单独说话。两人进入帐幕后,跟随傅介子的两名汉朝壮士便从身后刺穿了安归。一时间,楼兰国上下震动,见识到了汉朝使者的勇猛,人们都不敢轻举妄动。傅介子见状,干脆将安归的首级送回汉朝,接受封赏,又立尉屠耆为新的楼兰王。他还将楼兰的国名改为鄯善,将首都由罗布泊西岸迁到南岸,彻底控制了楼兰国。到了汉宣帝时期,汉朝设置西域都护府,算是在行政区划上将楼兰等西域国家并入了自己的版图。
正因此,才有了《汉书·西域传》中的记载:“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扜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万四千一百,胜兵二千九百十二人”。作为国名的楼兰,至此其实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鄯善。但由于楼兰名气太大,不少人还是会称鄯善国为楼兰国,乃至楼兰成了整个西域地区的代称。
后来,中原对楼兰的控制力时强时弱,它在史书上的身影,也时隐时现。当国力强盛时,它就时常与其他西域小国一起,出现在使者西行的通道上,反之则隐匿起来,仿佛多次灭国又复国。其实,楼兰一直都在,只是它不在正统历史叙述的范围内,属于传统史家视野中的边缘区域。但是,若以丝绸之路为中心,从海外交通史的视野来看,楼兰的角色无疑是很重要的。在这个过程中,楼兰也逐渐成为东西方商贸和文化交流的枢纽地带。
魏晋之后,楼兰在史书上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三国志·魏书·文帝纪》有记载:“黄初三年二月,鄯善、于阗、龟兹各遣使者奉献,是后西域遂通,置戊己校尉”。也就是说,至少在曹丕当皇帝的时候,丝路还是很畅通的,曹魏还在楼兰一带有清晰的管理。但是,东晋十六国初期,楼兰就荒废了。当时塔里木河突然改道,导致其支流孔雀河变得干涸,楼兰人赖以生存的水源渐渐消失了,最终罗布泊也变成了荒漠戈壁。自然环境的剧变直接摧毁了楼兰文明,只留下黄沙掩映下的楼兰古城遗址。
楼兰的荒凉模样,在东晋时期的僧人法显的西行记录里也有记载。法显与几个随从来到楼兰附近时,发现这里已经彻底荒芜了,几乎没有生命的迹象。在《佛国记》里,他留下了这样的记录:“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酷烈的日光炙烤着荒凉的大地,除了地上的枯骨尸骸,再无其他记录生命痕迹的东西。看来,曾经辉煌的楼兰,此时已经彻底消亡了。
诡异的是,法显紧接着还记录了鄯善国的样子:“行十七日,计可千五百里,得至鄯善国。其地崎岖薄瘠。俗人衣服粗与汉地同,但以毡褐为异。其国王奉法。”可见,虽然鄯善国土地比较贫瘠,但绝非杳无人迹,不仅国家还在,国王还带头信佛,是比较繁盛的佛教国家。
鄯善国不就是楼兰国吗?为什么在同一本书里,会有如此明显的史料矛盾?似乎古人也搞不懂这个问题,在法显之后,楼兰在史书上几乎消失了,倒是鄯善的名字还多次出现。
比如,十六国时期的北凉君主沮渠蒙逊,一度称霸西北,当时鄯善国王比龙还专门到姑臧城(也就是今天的甘肃武威)拜见沮渠蒙逊,一些西域小国也跟着鄯善向北凉称臣纳贡。鄯善有了北凉的支持,在西域也四处用兵,吞并了精绝、且末等小国。但十六国混战不休,鄯善的国运也好景不长,大概在5世纪末,被突厥人消灭。
这段历史记载,同样是“使者视角”,当时南齐的使者江景玄正好来到鄯善,亲眼目睹了高车(也叫铁勒、丁零)政权的突厥军队灭掉了鄯善,国民四散奔逃。《南齐书·芮芮虏传》里的寥寥几笔,就是一个绵延数百年的西域国家的亡国悲剧:“道经鄯善、于阗,鄯善为丁零所破,人民散尽。于阗尤信佛法。丁零僭称天子,劳接景玄使,反命。”此后,鄯善彻底消失了,玄奘和尚后来曾路过这里,只见到大漠孤烟、残垣断壁,再也没有昔日的文明了。
考古重现神秘古国
隋唐之后,楼兰也好,鄯善也罢,只活在文人墨客的诗文里。出塞的将军与文臣,或许在马背上,也想象着数百年前的大汉雄风,还有那些掩盖在黄沙之下的繁华与落寞。即便是饱学之士,也搞不清楚楼兰的历史了,人们早就将楼兰和鄯善混为一谈,这也是那看似矛盾的记载背后杂乱线索。唐朝灭亡后,西域彻底离开中原王朝统治,直到清朝灭准噶尔汗国后,才将西域重新纳入版图。楼兰的故事,也在这千百年的历史淘洗中,渐渐褪去了华美的色彩,像无数曾经兴盛而又湮灭的文明一样,几乎无法存留在国人的记忆里。
1900年3月29日,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和探险队员来到罗布泊一带时,在干涸的孔雀河河床附近,意外发现了几个木雕残片。斯文·赫定敏锐地意识到,这附近应该是有一个消失的城市,但他还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他已经打开了尘封千年的楼兰隐秘历史。
或许是命中注定,楼兰以一种奇诡的方式出现在世人面前:一方面“复活”了,另一方面,却没有完全进入国人的视野,反而让外国的文物掠夺者如获至宝。很快,斯文·赫定对遗迹进行发掘,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将这座古城编号为LA。在这里,他们发现佉卢文木简中的文字Kroraina,对应的汉文就是楼兰,便认为LA就是楼兰古城。但是,LA古城是否真的是楼兰国都城所在地,百年来学界也是争论不休。
对史料进行抽丝剥茧的考察,才更有可能接近真相。历史学家韩儒林在研究西北史地的集子《穹庐集》中,收录的《楼兰故城在西域交通上之地位及其距阳关乌垒鄯善新都之道里》一文,比较清楚地考证了楼兰迁都的问题。据考证,楼兰的都城发生过变化,就在改过名为鄯善前后,考古证据与史书记载大致吻合。至于LA古城,存在多次建设的痕迹,可能在历史上经历了多次破坏和重建。
这种猜测与史书上楼兰形象时隐时现的状态,也比较吻合。虽然LA遗址周围,现在也发现了多处遗迹,但LA曾经做过楼兰都城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至于鄯善后来的汉朝影响,则是史书和考古发掘都能佐证的事实。
随着考古的深入,楼兰的历史比史书上记载的要漫长得多,甚至超出了人们的想象。1980年,考古人员在孔雀河古道附近的太阳墓地里,出土了一具女性干尸,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楼兰美女”。根据碳-14测定,她生活在大概3800年前——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对楼兰历史的认知范围。与她同期的中原王朝,属于神秘难考的夏朝中晚期,我们对当时的祖先生活状况都知之甚少,但“楼兰美女”却保存完好,让人能够直面上古文明的诸多真实细节,这很难不让人惊叹。
“楼兰美女”如今平静地安卧在新疆若羌县的楼兰博物馆里。她生前身高大概155cm,如今仅重10.7公斤,大概活了四十多岁。是极度干燥的环境,让她的肉身得以保存,就连她身上裹着的粗质毛织物和羊皮,还有脚上的羊皮靴,也得到了罕见的保存。在“楼兰美女”的埋葬地附近,在孔雀河北岸的一边沙丘上,有七圈规整的胡杨树桩,像散播的太阳光芒,一圈圈地围在一起。几十根树桩孤倔地挺立着,如此奇特的葬制,在其他地方都没见过。这处太阳墓地的神秘程度不亚于“楼兰美女”,但名气远远不足。树桩之下的古尸,也来自渺远而无记录的上古时代,其与后来楼兰国的关系,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有关楼兰国的记载,最早的史料就是《史记》,此前再无信史可循,甚至连传说的只言片语都没有。但是,“楼兰美女”的生活年代,竟然比司马迁还要早1700年,很难想象她所在的国家能够绵延上千年。再加上“楼兰美女”的相貌具备明显的欧罗巴人种特征,学界普遍不认为“楼兰美女”就是后来的楼兰国的居民。
对此,不妨做一个合理的推测:上古的罗布泊水草丰美,附近一直有人居住,也出现过很多国家和城镇。但在漫长的时间尺度上,哪怕是存续几百年的文明,一旦灭绝,也就很难在地表留下什么信息了。漫天的黄沙遮盖了历史秘密,干燥的环境也导致罗布泊周边的国家走向毁灭,却让“楼兰美女”这样上古“信息”幸运地保存下来。或许,在罗布泊荒漠下面,还隐藏着湮灭的文明,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它们会像楼兰国一样重见天日。
揭开楼兰国的神秘面纱,会发现更多的历史谜团。在史料的维度上,确实有很多历史信息会随着文字的灭失而彻底失踪,但任何曾经在世界上出现过的城邦与国度,还有同样具备喜怒哀乐、认真生活过的古人们,也都具备考古学意义上的“信息”。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待狂风吹散黄沙,他们会与我们相遇。(黄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