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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国鹏
鲁迅文学奖得主刘建东日前在光明日报发文,就细节在文学中的价值与意义进行探讨,认为“生动感人、有异秉的细节,是小说中充沛的氧气,能使整部小说健康活泼、生机盎然、气质非凡”。
他说,细节永远不是立在街边的路灯,必有作者独特的生活体验和思考认知。在谈到细节对于人物塑造的重要性时,他特意举了《水浒传》中林冲的例子,认为正是细节推动人物命运的发展。他的观点,与清代金圣叹点评《水浒传》的一些观点有许多相通之处。他们的这些观点,能给喜欢创作和读书的人带来许多有益的启发。
画像“无法完成”别有深意
2022年,刘建东的短篇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在他看来,每一部经典的小说,必有令人称道的细节。这些优秀细节不仅如“氧气”,维护着作品的生机,而且“也是小说中必然的装饰物,能点缀小说这道独特的风景,令人身心愉悦”。
当然,这些细节描写都是为了塑造人物形象服务的。
他以《无法完成的画像》中的细节为例来说明。
比如,小说中写道:“那一刻,在傍晚来临之前到达,师傅四肢摊开,瘫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汗湿衣袖,头发打着绺垂在额头上。”
类似这样的细节,小说中还有很多……
他说:“我在写《无法完成的画像》时,主要围绕师傅这个角色在写,细节的安排也集中在他身上。小说并没有直接写他的心理全过程,而是间接的、暗示性的写作,突出了师傅画像时表现出来的异常举动,以此来映衬出他内心的波澜,从而让师傅这一文学形象一步步从文字中走出来,立体而真实。”
写师傅,是通过徒弟的视角实现的。通过徒弟的眼睛,来细致呈现师傅作画时的动作和神态。师傅画人像时的艰难,让徒弟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结合整个故事来看,这些细节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既非为了突出创作之难,亦非没有捕捉到灵感,而是别有深意。
深意何在?刘建东说,通过这样的细节,“把一个明明知道画的对象是谁但又不能明说的革命者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顺便提到,《水浒传》中对林冲形象的塑造,正是通过若干细节完成的。
他说:“在《水浒传》中,细节是推动人物命运最重要的手段。林冲这个人物是小说中最成功的。作品通过若干个生动的细节,逐步完善并形成他个人复杂性格和完美人物形象。”
看完他的这段话,不由联想到清代金圣叹对《水浒传》的一些精彩点评。二者观点有颇多相通之处。
金圣叹认为,林冲是《水浒传》中的“上上人物”,但是“写得只是太狠”。狠在哪里呢?他说:“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体现林冲“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的地方,正在细节当中。
不妨以他到梁山入伙前一段经历来看看这些细节是如何表现的。
那时,林冲走投无路,万般无奈之下要到梁山入伙。但是,王伦让林冲先交一个“投名状”,即到山下杀一人,纳头来献,并以三日为限。三日时限即将过去,终于等来过路的“青面兽”杨志。两人展开一番厮杀。
《水浒传》中这样写道:“(那汉子)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袒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睁圆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此时浅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
这一段写得极为生动,让人读了有一种如在眼前之感。杨志的模样,在读者脑海里已经形成了具体清晰的形象。恰到好处的几句风景描写,既描写环境,又稍稍缓和了叙事气氛,还增添了浓浓的文学美,让人品之不尽,所以金圣叹称赞“写得晶莹射人”。
其中看似平淡的几句,实际也有极细致的考虑。如“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似是可有可无的话,实际却是极微细的描写,能非常生动细致地表现出林冲的处境、心理状态,所以金圣叹特意点评此处:“八字写第三日林冲如见。”这就是细节的力量。
细节未必就是大段文章,几个字同样能描绘细节,而且也格外显功夫。
“因文生事”做到与众不同
细节既然如此重要,写作中要如何捕获细节?
刘建东认为,首先要有生活。细节深深地打上个人的印记。成熟而美妙的细节永远不是立在街边的路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等来的,必定有作家独特的生活体验和经验,有着作家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与认知。
他还特别回答了一个疑问:“有人怀疑,那些经典的细节都已经被前辈作家写尽了,即使我们再努力,也无法企及前辈作家的高度。其实并不尽然,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所以,对于细节的寻找、书写也有着极强的个性色彩,只要你足够优秀,不再局限于模仿与重复,并且已经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那么你刻画的细节就会永远与众不同。”
在创作《无法完成的画像》时,他写到的诸多细节正是源于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与观察思考。
在这方面,金圣叹点评《水浒传》时也持大致相同的标准。金圣叹认为,这部小说乃是作者“发愤作书”。所谓“发愤”,显然就是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必然包含着施耐庵大量的生活经历。
比如,第六回里,林冲叹道:“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金圣叹点评:“发愤作书之故,其号耐庵不虚也。”后面,读到阮氏三雄之阮小五怒斥官吏、悍兵残害百姓之处,金圣叹又点评:“作者胸中悲愤至极。”
当然,在金圣叹看来,《水浒传》虽属施耐庵“发愤作书”,却和司马迁作《史记》的“发愤著书”不一样,而且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相当程度上是因为“心闲试弄,舒卷自恣”,于是“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客观而言,施耐庵在“发愤作书”时,还是离不开自身经历,离不开所见所闻。
大千世界,林林总总,为创作者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如何提炼出自己需要的素材,创作出不一样的作品,而不是闭门造车,不去模仿与重复别人,是一个观念问题,也是一个能力问题。
刘建东表示,每一个合格的写作者,都有自己独到而秘密的方式或者技巧,从海量信息中捕捉有用的线索,寻找适合自己作品的精确细节。
金圣叹在点评《水浒传》时多次提到,因为小说作者运用了诸多巧妙的艺术手法,且具有“非常之才”“非常之笔”“非常之力”,从而写出一个又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细节。
如武松景阳冈打虎一回,小说写得惊心动魄。金圣叹点评:“即如写虎要写活虎,写活虎要写正搏人时,此即聚千人,运千心,伸千手,执千笔,而无一字是虎,则亦终无一字是虎也。独今耐庵乃以一人,一心,一手,一笔,而盈尺之幅,费墨无多,不惟写一虎,兼又写一人,不惟双写一虎一人,且又夹写许多风沙树石,而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风沙树石是真正虎林。此虽令我读之,尚犹目眩心乱,安望令我作之耶!”
有了无数这样富有表现力的细节,再加之作者瞻前顾后,巧于照应,让一部《水浒传》读来感觉错落有致、奇峰迭出。
谈细节时,他们也都谈到了艺术虚构与想象的作用。这一点其实可用金圣叹的“因文生事”来概括。因文生事,随手刻画,则文字自有情感,自有面貌,自能与众不同。(于国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