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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少华
人世间果然充满了偶然性、不确定性。世界读书日这天,我在B站发布的谈日本文学的视频,就像漫步时脚前扑棱棱飞起一只野鸡或猫头鹰,忽一下子上了“热搜”。被“搜”次数一星期就过了150万,评论数亦大大跨越1万大关——居然有这么多人关心日本文学,并且连带着对我这个日本文学教书匠兼翻译匠投来似乎相当在意的目光。
我当然不会置之不理,总要翻看一下、学习一下。有一位网友说村上春树不喜欢日本文学,另一位马上呼应“不错”。对此,下面我也呼应一下。
在我的阅读范围内,关于日本文学,村上本人既未明说不喜欢,也不曾表示喜欢。但就其实际阅读书目而言,认为他不喜欢日本文学是大体不错的。你想,《战争与和平》《卡拉马佐夫兄弟》《静静的顿河》《约翰·克利斯朵夫》——那么长的小说,中学时代的村上就分别读了三遍。不但文学作品,多卷本《世界的历史》也看了,看了何止三遍,一二十遍!甚至《资本论》也看了,还看了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自称“整个高中图书馆的书全看完了”。可他从未说自己看过哪本日本小说。出道后接受采访,记者问他,当年真没看过日本小说?他说真没看过,“从未有过因看日本文学而受感动的记忆”。夏目漱石是那么有名的日本作家,而村上说他系统读夏目漱石是20岁以后的事——因为他的夫人是夏目漱石铁杆粉丝,拥有《夏目漱石全集》。
作为日本文学流派,自不待言,所谓的“私小说”是日本小说的主流,而村上在《猫头鹰在黄昏起飞》那本访谈集中表示“日本私小说那类东西,读起来完全莫名其妙”。因为“我不喜欢读所谓私小说作家写的那类日常性自我纠葛的东西。对自己本身的那种事也没太深想。因为生气啊,失望啊,不快啊,烦恼啊,那种事当然在我身上也是有的,但我没兴趣琢磨这些”“相比之下,更有兴趣的是自己心中固有的故事,把它拽出来,观察往下将会发生什么”。与此相关,他对纯文学以至日本文坛也没有兴趣:“我出道的时候,文坛上最让我讨厌的,是一种类似主题主义的东西。举出如此这般的主题,说这是纯文学啦有深度啦,顶顶讨厌这个。”你看,村上既讨厌讲究主题的纯文学,又觉得私小说完全莫名其妙,那么能让他读下去的还有多少呢?
实际上让村上读得下去的日本作家屈指可数,除了前面提到的夏目漱石,不外乎芥川龙之介和谷崎润一郎等极少几位。他在为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翻译的《芥川龙之介短篇集》所写的序言中这样写道:“若从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近现代文学作家中投票选出十位‘国民作家’,那么芥川毫无疑问占有一席。以私见言之,除了芥川,这张名单还将列出夏目漱石、森鸥外、岛崎藤村、志贺直哉、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尽管不能明确断言,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大约尾随其后。夏目漱石无疑居首。弄得好,芥川可能跻身前五。如此列出九人,往下一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随即谈到自己的个人喜好:“在那样的‘国民作家’当中,我个人喜欢的是夏目漱石和谷崎润一郎。其次——尽管多少拉开距离——对芥川龙之介怀有好意。森鸥外固然不差,但以现在的眼光看来,其行文风格未免过于经典和缺乏动感。就川端的作品而言,老实说,我喜欢不来……关于岛崎和志贺,只能说‘无特殊兴趣’。除了教科书上出现的,其他几乎没有读过,读过的也没怎么留在记忆里。”对了,村上还说他读不来太宰治和三岛由纪夫:“所谓自然主义小说或者‘私小说’,我是读不来的。太宰治读不来,三岛由纪夫也读不来。身体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那样的小说,感觉上好比脚插进号码不合适的鞋。”(《为了年轻读者的短篇小说指南》)
关于三岛由纪夫,村上在接受《思考者》杂志采访时进一步表示:“三岛的作品几乎没读,准确的说不清楚。但觉得最大的差别可能在于:我不认为自己是艺术家,而是创作者,是creative意义上的创作家,不是艺术家。艺术家和创作家的区别是什么呢?艺术家属于认为自己活在地球本身就有一种意义的人,而我不那么看待自己。”从中不难看出,较之作品,村上对自命不凡的三岛其人更没有好感。
即使对自己推崇备至的夏目漱石的作品,村上也有不喜欢的,并且直言不讳:“举个例子,都说是名作的夏目漱石的《心》什么的,在这眼里就毫无意思可言。”这样的酷评,据我所知,从未用在欧美作家身上。
凡此种种,的确可以说明村上总体上对日本文学谈不上多么喜欢。反过来说,村上乃日本文坛的另类。至于如何另类,这次说不过来,“且听下回分解”。(林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