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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独立之思铸就学者风骨,以性灵之笔呈现文学魅力
——追忆导师钱谷融先生
作者:王雪瑛
如果将人生比喻成一部长篇小说,那么导师钱谷融先生对于我来说就是一部经典。我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阅读这部经典,细细体会着他将文学与人生、学术与生命、思想与情感融为一体。他以独立之思,铸就学者的风骨,以性灵之笔,呈现文学的魅力。
从青春年少成为他的学生,再到如今人到中年,任时光荏苒,人情冷暖,他的声音在我行走的路上始终清晰,我接通电话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我走进华东师大二村的家,就可以看见他的身影,在新茗清冽中随心而谈。而从2017年9月28日晚之后,这一切都成为珍贵的记忆。
蓦然回首,导师远行已7年,心中满是不舍、缅怀、感念、思索……岁月如流,冲刷着记忆的岛屿。我庆幸于已经告诉他的许多话,受益于他的许多教诲与勉励,当然还有不少话题没有展开的遗憾。与其说我习惯了他的离开,不如说我已经习惯了在心里与他默默地对话。
翻开他的著作,细读他的文章,在不同年龄、不同境遇、不同的思考路径中,会读出新鲜的感受。他是“五四”的同龄人,他的人生就是一部纵贯百年的大书,他的“人学”思想真正接续了五四时期“人的文学”的启蒙思想……我是通过阅读的方式来理解“五四”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生命形态、治学方式、人生境界。我从导师那里受到的教益和影响不仅仅是阅读中的理解,更是耳濡目染的熏陶、言传身教的切近。
弟子们称他为“先生”
当年,16岁的我走进华东师大校园,成为中文系学生的时候,钱先生就是我们视野中的传奇。他不重应试技巧,而重文学才情和研究能力。在招考研究生时,除了有现当代文学的专业试卷,他还特别加考作文,写作能力是钱先生考量学生录取与否的必要条件。
在寒假学生离校后,空寂的校园里,唯有《鲁迅全集》在宿舍等着我,散发着思想的热能,让我安心而踏实。春节过后,考研开始,我面对的作文题目是《继承与革新》与《图书馆》。我选择了《继承与革新》,沿着鲁迅的思路阐发,“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由此,我幸运地成了钱先生的弟子。弟子们都称他为“先生”,一种地久天长的“亲和敬”,尽在称谓中。
先生给我们授课的方式是“小班讲习”,我们每周都会走进枣阳路华东师大二村,按响先生家的门铃,开始我们的课程。我的青春时代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大潮相遇,新的小说题材、新的创作手法、新的作家群体、新的美学原则,掀起了当代文坛的阵阵波澜。在先生的引导下,我们充分讨论,畅所欲言,在大量阅读、不断思索中,我们一天天地成长,形成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对作家的把握、对当代文学的认识。
他不给我们指定课题,也不会把我们的论文推荐给报刊,而是让我们根据自己的兴趣和眼光,寻找研究课题、确立研究方向。他对我的见解和文章常常是欣赏和鼓励的,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我的一篇论文提出了意见:“你对当代文学中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要有深入认识和研究,在此基础上再探究西方现代派文学。人要先学好走路,再开始跑步。”
我至今不忘先生的教诲,在后续的研究中,我更关注作家对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开掘,思考“五四”那代作家的创作历程,完成了“重写文学史”中的相关论文。先生锻炼着我们选择的能力,培养着我们选择的责任。他对我们的要求很严格,做人要正直和真诚,治学要踏实和严谨。当年不经世事、年少青涩的我还不能透彻领会先生的深厚和丰富,但经典已经将审美的种子、写作的态度,留在我的心里,影响着我的为文与为人。
散淡中坚守修辞立其诚
在我的眼里,先生不仅是散淡的,而且在散淡中坚守着他的品格。历经时代的嬗变,穿越岁月的风雨,他一生的研究和著述始终坚守着修辞立其诚。他发表于1957年的《论“文学是人学”》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的重要成果,融会了他对文学核心问题的思考与发现,不仅对研究当代文艺理论的演进有着重要的历史价值,至今依然释放着文学理论对文学现象的阐释力;更重要的是,他的人学思想不是教条僵化的理论,而是他从人生经验和艺术审美中来,又回到对文学作品的艺术分析和审美评价中去,形成文学理论与审美实践的融会贯通,构成其文学评论的独特魅力。他的《〈雷雨〉人物谈》,是对曹禺戏剧语言和戏剧人物的精要分析,生动体现了文学是人学的审美原则,成为现代文学研究中作家作品分析的典范。
师兄弟们去看望先生时,常常陪他下棋,我去先生家时,多数是聊天,偶尔会朗读他的散文。2014年初夏,我和他提起,上次带给他看的发表于《上海文学》的《海洋之心》获得了第六届冰心散文优秀奖。先生听了高兴地说:“读了你的文章,你第一次在风雨中出海的经历,你第一次看见小仓鱼在手掌上呼吸的细节,让我印象深刻……”我说:“将小仓鱼放入大海时,我突然意识到小仓鱼的心跳也是大海的心跳。如果没有雨中出海的真实经历,不可能写出这个特别意象和构想。我想,修辞立其诚不仅是写作态度,也是写出好文章的重要因素。”先生表示赞同,他说:“比数量更重要的是质量,你记着修辞立其诚很好。”
如果说,“修辞立其诚”在他的人生中排第一位的话,“要言不烦,惜墨如金”应该排第二。在庆贺先生80华诞的会议上,他的讲话时间短至三分钟。他首先对来宾们表达感谢,随后自谦道:“对我有很多赞誉,我没有大家说得那么好。如果要说成功,就是我明智地选择了以文学为专业,以教书为事业,我的一生没有离开过学校,先是读书,后是教书与读书。我是个教书人,有弟子们和众多学生,看到他们的成长,我很欣慰!读书和教书,是我人生的乐事。”
先生为人要言不烦,他的写作也惜墨如金。先生的论著不是多而厚、艰而涩,而是少而精、深而透。他晚年为王元化先生80岁诞辰而写的《谈王元化》,让我叹服不已。他敏锐地捕捉了元化先生的性情特点:“他既英锐又沉潜,既激越又雍容,王元化是一个时刻在‘思’的人,他对问题的思考总是那么透彻,从不是浅尝辄止。”先生告诉我,元化先生看见他就说:“谷融,我算服了你了……”那是老友间的惺惺相惜。
美的追求是生命的秘密
王尔德的名言“美的追求是生命的真正秘密”,是先生在青年时代就记下的。对美的敏感和向往,是我和先生最贴心的话题。“人性和人的存在状态不可能是完美的,人生之旅难免种种磨难,但是有了诗情和诗意,我们能够体验到人性的美好和光辉,享受人之为人的韵味和愉悦。”他对诗意与人生的阐释与分享,让我更真切地感受他内心的丰厚与细腻。先生告诉我,以美来统摄真与善,让我怦然心动,这是他的人生境界,也是我向往的人生境界。
如果没有大雨,每天下午,先生会从师大二村的家里去长风公园散步。从中年到晚年,这是他历经岁月保持健康、敏捷思维的有效路径。90岁高龄后,他还曾两次参加上海作协理论组的活动,由师兄杨扬和我陪同。2016年11月,他还赴京参加了第九次全国作代会。先生善于将很难的事,做得让人看来很容易。
我在长风公园银锄湖畔的长椅上找到了先生,这是2016年早春的午后。面对着满湖春水,我们开始了对谈,从他喜欢的魏晋文学、孔子的《论语》、他的老师伍叔傥,谈到了《〈雷雨〉人物谈》、文学的魅力……
2017年的大年初一,我和许子东、王晓明、杨扬、姚扣根等师兄,齐聚先生家向他恭贺新春。我转达了谢冕先生对他的新春问候,并将谢先生为我的散文集写好的序言,递给先生看,先生乐呵呵地说:“我的同学余钟藩是谢冕的中学老师。”先生已是98岁高龄,应对和记忆能力,让我佩服和欣慰。我们去了杨扬选定的饭店,和先生一起晚餐。海阔天空的畅聊,其乐融融的温馨,在先生身边感受岁月的醇香。这是我们和他共度的最后一个春节。
2017年盛夏的上海连续高温。我心里牵挂着先生,选了周末下午,打车去看望他。看到干净整洁的家里,空调温度适宜,先生精神状态不错,我放心地和他聊天。给先生带去了我的散文新作《倾听思想的花开》和《香港文学》,他高兴地和我一起翻看了书和杂志。华东师大出版社准备推出庆贺先生百岁华诞的文集,弟子们都写了文章,我也写了近万字的长文。我对先生说,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新文化运动的精神内核,中国传统美学的现代传承。这些看法是我对先生为文与为人的有感而发,我在文中展开了具体的事情和细节。先生微笑着颔首:“你现在理解得深透了……”
先生一生都心仪孔明,年少青春时,读到孔明离世了,心中忧伤得《三国演义》都读不下去了……我提及这个从他的书中看来的细节,他回答:“我喜欢的是闲云野鹤的孔明,是‘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的孔明……”先生依然思维敏捷,表述确切。
先生望着我说:“这下我不认识你是谁了……”我心里一惊:“先生,真的不认识我了呀?”看着神态紧张的我,他轻松一笑:“雪瑛呀,怎么会不认识你呢!”原来他是和我开玩笑,我紧张的心弦放松了。这是2017年9月26日下午,我得知先生病重住院后,赶往华山医院,在忐忑中走进医院大楼,推开病房门后发生的一幕。高龄病重的先生还思路明晰,幽默轻松,温煦的话语让我钦佩而感动。
我望着先生清瘦的面容说:“从我成为您的学生到现在,岁月悠悠流过,您对我的所有评价,都记在心里。”他见我认真,幽默地回答:“一定是表扬多,你当然记得牢。”我和先生都笑了。
9月28日上午,我和师兄们一起在病房为先生唱生日歌,祝贺他98岁的生日。握着先生温暖的手,感受着他的生命力依然顽强。在他的人生最后阶段,我更加感受到他的自然与淡定中透出非凡的力量——他历经人生风雨,始终保持着善解和宽厚,让我们看见的不是沉重和艰难,而是豁达和散淡。他对文学之美,生命诗意的体悟和阐释,透射出宁静致远的人生意境。
我展开记忆的一个个章节,先生的人生为我呈现了生动的样本,不是概念化的文化符号,而是丰富而深邃的心灵,独特而坚韧的生命个体。他是一个在人生长旅中思索“人学”奥秘的智者,一个在文学研究中体验人生百味的仁者。他是我可以请益、可以亲近的导师,在心里与他的对话,不仅是情感的亲近,是思想的交流,更是深切而绵长的敬爱!
(作者系《文汇报》高级编辑、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