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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 昊
低欲望社会、初婚年龄延后、少子化……这些常用来比附日韩的词汇,越来越多地被运用在自媒体的推送内容里,极繁复又极精确地向公众描述着此刻的我们。钢筋混凝土所构建的城市热带雨林里,各个圈层的丰富性每日都在社交媒体上交织、发散,毋庸置疑地向世人呈现着信息技术的伟力,然而,小屏幕上快速划过的短剧如同批发的罐头笑声一样,让人过目即忘,阅后即焚,熄灭电源,更多的青年退回或空旷或逼仄的空间里蜷缩起来,当生活所能带来的激越全部被收纳进数据的演绎中,个体的精神空间仿佛置身于狭小的缝隙里,一头是极尽可能的折腾,那头是一片荒芜的无聊。
周宏翔所写下的《当燃》分明有解释此刻的意味,这位长期致力于“商业写作”的小说家,冥冥之中触摸到了时代的症候,这本好读的长篇小说,是对类型文学破壁的一次尝试。
周宏翔笔下的女性个个都精神饱满地“活着”,活在小说故事的各层肌理之中。但这又不仅仅是一个女性主义的故事,并没有为了满足图书市场营销卖点,而在价值观上做出矫饰与妥协,在这种自然主义的指导下,周宏翔处理了众多职业不同、年龄不同的各色女性,并且让这一喧哗的多声部合唱错落有致、井井有条。主角团之间无话不说的友情,是令人艳羡的精神状态,生活自然是有诸多不确定性的,能够形成、拥有这样牢固的共同体,绝对是人生中难得的幸事。
在小说的前言里,他提到了《红楼梦》《繁花》这些作品的影响。从技术的角度来看,常年的商业类型写作使得作者拥有十分敏锐的时代嗅觉,他对于社会结构、家族形式的变化了然于胸。离异带娃、中年相亲……包括但不限于合法的,或者游走于各色饭局之上的琳琅八卦,《当燃》里的每个女人都有故事、都有不得已。这样的题材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将小说的走向处理得过于俗套,特别是小说中大量的对话极其考验作家的把控能力。虽然它注定会被影视化,但是区别于电视荧幕上戏剧化要求,小说内在的逻辑仍旧指向于规则内的自由,它是有一种向上的维度取向的,所以读者会捕捉到程斐然们的言不由衷,如同烧开的重庆火锅般,翻起滚滚油花,海椒像故事的细节一般无限地在锅底进行布朗运动,蒸腾的烟氲冲击你的鼻黏膜,在感官震惊的同时留下余韵。
重庆的独有特质,通过电影、电视剧来展现或许更有冲击力,这座不适宜骑自行车的山城总有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魅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解读《当燃》,你会发现作者为故乡安插了大量的细部,随处可见的小吃摊,谈个事儿必须吃一顿火锅,解辣的啤酒自然不在话下。但只有人,只有人动起来,那么烟火气才会存在。早年参观重庆三峡博物馆的时候,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渝城人吃苦耐劳的精神,这是一座凭空搭建的城市,通过人的不懈建造,方有今日赛博城市的壮丽景观,行走于码头与窄巷的挑夫恰如输送养分的红细胞,为城市供给着发展的可能,而人也正是重庆城的基石。《当燃》的“人味”足,流露出的是作者对故乡的爱,他的视角并不因肉身的远离而疏远,相反他的眼眸凝视着这座城市。
地方性写作的困难一直是被低估的。不是说生于斯,长于斯,就能讲好故乡的故事。诚如批评家张定浩所言,我们的读者对于陌生的经验(小说)常常会放低标准,因为自我经验的有限会把一些没去过、没体验过的经历、故事吹捧到难以置信的高度。《繁花》大热,就有不少作家(不分老幼)扎堆地创作故乡的故事,或许初衷是好的,素材本也是充足的,但是一窝蜂地蹭流量也是人之常情。它(地方性写作)需要你沉潜于城市、故乡之中,撷取你灵魂的居所,又需要超拔出来退后一步,将这些本地人耳熟能详的线索、灵感通过作家自身的“装置”反刍出来,要将上述所有的流程完成好,好的作品也需要尚佳的运气与风口,如今的时代,造就一本文学经典确实需要天地皆同力。
在上海、北京生活多年的作者,重新描述故乡重庆,这种熟悉而陌生的味道,与时常被大雾笼罩的气象学特征匹配。《当燃》中的方言运用,也是值得玩味的。无论是调笑、插科打诨还是讽刺与怒骂,恰切的方言使用,令这个故事的每一个章节都充满着生活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作家池莉的作品《烦恼人生》,这篇发表于上世纪80年代的短篇小说描述了一个武汉工人的诸多烦恼,社会、家庭所赋予他的诸多角色让他忙忙碌碌,来来往往,那一口自然的武汉方言以及充斥在故事肌理中的热干面,长江大桥下袭面而来的热风,让《烦恼人生》成为了当代文学新写实主义的代表作之一。小说《当燃》所描述的重庆,亦有这般风采,处于长江的两头,上海和重庆在文学叙事中的表述都是“阴性化”的,这恰好也印证了程斐然们在《当燃》中的自在与自得,她们就是重庆。
《当燃》的作者周宏翔一直以来被看作青年“商业写作”的代表。所谓商业写作,是区隔于“纯文学”范畴的一种宽泛定义。这些年来,随着中国科幻的崛起,科幻文学已经不再将自己的野心局限在“类型文学”之内,而悬疑、推理小说界,以紫金陈为代表的作家纷纷抛出看起来难以界定的作品。美国科幻作家厄修拉曾经这样表述,她讨厌所谓类型区别,认为这些人为的区分是出版商的“诡计”,这样的精细分类会让读者在庞杂的书架面前顿足,不利于文学的发展。看完《当燃》这样的疑惑再起,为什么一个好读的故事会被局限在类型里,难道取悦读者是低人一等的取向?《当燃》登上《收获》或许是破壁的第一步。
常在小红书、豆瓣上看到类似的图片,比如“中国影迷观影深渊”,影史上诸多的导演被放置在深浅不同的坐标系上,制图的暗示也很明确。但是人的理解层次、心灵丰富程度,乃至于这个世界的复杂程度,岂止是几张漂亮的图表就能阐释清楚的?与厄修拉的困惑一般,文学的“类型”是人为制造的壁垒,它的初心或许是方便你的选取,久而久之也会让人忘了阅读文学本身所带来的最初感动和喜悦。
精细地分割、精准地定位,可以带来效率、利润。评介文学作品,或者文化产品,我们还是需要回到作品本身。就小说而言,最基础的就是故事本身,而好的故事自然会受人追捧,带来尚佳的市场反应。周宏翔的《当燃》是作者最为成熟的作品,他用已经完备的写作技术以及敏锐的嗅觉,为读者书写了一组山城女性的现代生活群像。《当燃》中的女性都是活生生的人,她们有生活的困扰,也有自我鸡汤的段落,但是这些都无碍她们在阅读时闪现在读者的周遭,为读者重新点燃一丝现代生活的火苗,给日常冗杂的按部就班中送上一点热。
(作者系文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