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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学 谦
当全球热议3A游戏《黑神话:悟空》的惊人效果和中国文化的当代世界表达之时,我却想到这是一个终于到来的节点——它是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化工业和网络文艺不断拓进的一部分,它也是一些学者、评论家长期观察和期冀的预言成真。对于后者,我要提及的是最近阅读的一部书:70后文学评论家夏烈的《故事与场域——以网络文艺为中心》。
根据猫腻网络小说改编的爆款电视剧《庆余年》剧照
一份网络文艺15年的观察报告
夏烈在给我的作者题签中这样写道:“一份十五年的观察报告”。这些持续的、即时的观察与报告都跟当代大众文化中的重要一支——网络文艺的现场紧密相关,很多今天看来已被证明或展露成绩的现象,长期的观察者们早已预料并推出过观点与理论。
我有时候想,像该书作者这样的70后文学评论家,一方面自然是传统文学艺术教育和工作伦理的传承延续,他们熟悉纸质媒介及文学经典,对此始终保持着温情和敬畏,这很容易让他们跟随此前代际的评论家与文学观进行思考并发表对时代文艺的意见;另一方面,他们又恰巧成长于旧媒介向新媒介全面转移、传统文艺逐渐向网络文艺移交阵地的历史过程中,无论体验和参与的细节,还是固守或跟进的选择,都会比此前代际和此后代际的知识分子更复杂、犹豫。
这些判断并非是武断的。比如具体到大众文化和文化工业的观察门类以及观察者身份,夏烈在《故事与场域》中就不得不倾向于网络文学、网络剧、短视频,而非网络游戏、网络动漫这样更趋向于玩家体验和二次元的内容;同时,他也确乎时不时地表露着一种媒介大陆裂变、文化权力更迭中的细部体感,比如他提炼道:“历经现场的人们,才会知道未来研究者和评论者认为合法与自然而然的描述、概括实际上充满了思想斗争和权力交割。”(《文学未来学》),“在中文学科内部盘桓费心那么多,这实际上折射了我所处的‘中间物’或者过渡者的状态。”(《态度与方法》)。可即便如此充满感性和自省的意绪,我从《故事与场域》的阅读中所强烈感受到的,却是超前的判断能力和理想主义在数字文化时代依旧具有的引渡和穿透力。换言之,夏烈经由逾15年的网络文艺领域的“服役”,早已跳脱了传统评论家的身份圈套,呈现出一种“新文科学者”的转变可能。
理想主义的预言最终成真
关于理想主义,首先表现在他2008年的文章中,这是《故事和场域》一书作为编年体文集的最早篇什。参之以夏烈过去的另一部个人化网络文学史述《大神们:我和网络作家这十年》,2008年的文章及其立场基本来源于他2006年末开始介入的中国网络文学现场工作,那时的网络文学尚没有摆脱“线上成名,线下出版”的模式,也谈不上进入时代主流文学的序列,是一些像夏烈这样的敏感开放的评论家将之迎入了主流化的轨道。在那样的环境下,作者开始判断正在冉冉升起的网络类型小说可能是新世纪中国的“一时代之文学”,并表示“网络文学就是未来的主流文学”。除了分析过往文学史家所谓“一时代之文学”的特征以对照网络文学外,作者认为关键在于我们是否“允诺”和“相信”这样的时代创作可以代表新质的中国文学,以及承载当下及未来的国人精神、人类精神。
从传统文学领域的下里巴人,到互联网时代的文学高峰,大多数批评家看到的是差距,但少数人却感受到关联。这中间的区别如果说在于文学观的相悖,倒不如说来自于理想主义气质和愿景的多寡。所以在《故事与场域》中,你总能看到作者从人类文学史的惯例经验、哲学意义上数字时代的“造物”原则、传播层面上的媒介赋权、文学定义上的“故事传统的复活”等,来解释和引领网络文学的巨大合理性与可能性。
网络文学研究的实操者
当然,理论不应脱离实际,事实上夏烈也是国内较早一批网络文学研究者、评论家中最讲究从实践出发构建观点和理论的人物。以至于禹建湘在近著《中国网络文学十大批评家》中径直把夏烈那章定名为“网络文学研究的实操者”。那么,在《故事与场域》中可以看到的第一类“实操”是作者以具体网络作家作品为评价对象的细读与案例分析。比如由猫腻的长篇封笔之作《大道朝天》引出的猫腻小说的“两类作品、两股传统”:玄幻之《朱雀记》《庆余年》《将夜》《择天记》和科幻之《间客》,他有趣地指出了猫腻的“神经三部曲”——《庆余年》《间客》《大道朝天》的内在关联,对于猫腻将“玄幻+科幻”加以组接,作者认为“它不是外在的形式探索,而是内在的思想展开”。这些分析解读瞄准了所谓“大神”群体中的精品之作和精彩之处,将市场化和读写互动特点鲜明的网文背景下的优秀作家的“主体精神”及其思想性推选发扬出来,实际上在研究“网络性”的同时还原了“文学性”,说明了网络文学依旧具有的“一时代之文学”的文本属性。
另一类体现作者“实操”特点的则是作者强烈的产业认知和传播认知。作者把网络文学当作新型文艺加以研究,从来不否定产业在其中起到的关键作用。他在早期的研究中就提出,“研究类型文学就是研究在当代科技和资本以及大众文化场中的一个主干文学样式”,它与“作为文化工业之子的电影一样”,“我们应该充分理解存在其中的‘文学叙事精神’和‘叙事经济’之间的‘紧张’,其高明的作品正是一种精彩的张力艺术”。(《类型文学:一个新概念和一种杰出的传统》)2019年,他在《文汇报》上发表的《故事的世纪红利与网络文学“走出去”》更是预言了这样一种局面的到来:网络文学所“形成的宏伟的故事库,向下游文化产业各端口倾泻而出,并跨越国界和文化圈寻求国际交流、传播和贸易的最大化与公约数,最终构成自己的‘故事云’效能”,“网络文学在外贸上的需求量可谓日趋增长,为世界大众读者写作、为世界文化工业提供改编资源、为故事的世纪红利创造流动性,成为中国网络文学企业和作者的战略与愿景”。这些描述不仅是今天网络文学“出海”的普遍情景和诉求,也是国产网络剧、微短剧、游戏等强产业属性的新型文艺创作的普遍情景和诉求。夏烈认为,这预告了世界大众文化发展流变的“中国时间”逐渐到来,它将影响世界通俗文化“格局的重构”。
网络文艺的“未来学”
借由实践所引发的趋势性判断和预言,在夏烈的理论构想中出现了“文学未来学”这一词汇。这篇2013年发表的、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的长文,现在看来,其当时的独特性、原创性被低估了。他在文章里谈到:“在文学未来学中,必须看重人与宇宙、人与自然这两个维度的位置。科幻文学、奇幻文学、生态文学因此都应该进入主流文学的视野……中国重要的文学作品将诞生于此,这类文学作品将直接使中国作品与世界作品同步。”“我想强调,未来的文学创作将会要求我们提升到一个新的智力水平和知识结构……当文学的未来有朝一日以近似物理学的十维空间出现的时候,汉语叙事或者说汉字化文化想象力,能做好准备吗?”上述维度和品类的创作在当下正不断涌现。
在《故事和场域》中,作者并非网络文艺一味的歌颂者,他不仅指出其发展过程中的诸多问题,更是对资本过度侵蚀创作、晚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绑架现代社会生活等给予了一系列的分析和批判。在这一过程中,他又提出了“网络文学场域学研究”的观点和理论,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社会科学方法在网络文学、网络文艺的研究中作了具体化尝试,将国内影响网络文学的场域分为“四种基本力量”:读者与粉丝的力量、产业与资本的力量、国家政策和意识形态的力量、文学知识分子的力量,并初步构架了分析的合力矩阵。这种研究随着网络文学的世界传播与影响,再次转换为:国际读者与粉丝群、国际产业与资本、国际间政策与意识形态、网络文学海外汉学。这一原创的网络文学场域理论、方法是中国式文学社会学的创造性落实,可以说为科学研究海内外网络文学,网络文艺现象、趋势、结构,以及进一步构建网络文艺作为中华文化软实力组成部分的文化蓝图,提供了良好的范式。
所以,当《黑神话:悟空》引爆全球文化舆论,当网络文学被视为与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韩剧等并列的“世界四大文化现象”,或许我们需要更多像夏烈这样的“新文科学者”,共同来做这份理想主义与务实主义高度结合的文化作业。(学 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