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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童 明
《拱门:木心风格的意义》收录的章节,断断续续写了许多年。虽然思考了多年,有些章节还没有来得及写,有些还在心里酝酿,有些想到了,但现在不能写。已写的部分指向一个主旨:文学批评是什么。
文学家木心(1927.2.14-2011.12.21)李峻摄
童明
“文学批评”是美学判断
“文学批评”,汉语四个字,英语 literary criticism,两个词,其中的误解却相当普遍。在当下的社会,“批评”会让许多人想到激烈的指责、反对、否定。脑海里也许还浮现出批评者义正词严的姿态,还有被批评者被迫“配合”时胆战心惊的样子。用“批判”二字,强度再增,大有将人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的气势。其实“批评”和“批判”的含义未必历来如此。
乔治·桑塔亚纳在《美感》一书中写道,“文学批评”一语始于18世纪(其实17世纪欧洲已经有人这样用),“(当时)许多作者将美学的哲学称为Criticism,这个词沿用至今,指的是对艺术作品做说理式的赏析”。“文学批评”指美学判断,不同于纯粹理性判断、道德判断、政治判断的那种判断,这也是康德《判断力批判》的要点。
将木心文学纳入文学批评并不难,要做得好,做到恰如其分,充满了挑战。
批评家是“演奏者”
出自本能的审美阅读,是文学批评的基础。
丽贝卡·米德,一位美国读者,这样归纳自己文学阅读获得的“愉悦”:“从书中获得的愉悦远不止于轻松的娱乐。那里有受到挑战的愉悦;感到自己的范畴和能力在扩大的愉悦;进入一个不熟悉世界的愉悦;在引导之下与全然是他者的意识产生共情的愉悦;获得别人早已认识其价值的知识的愉悦;进入一个更大对话空间的愉悦。”短短几句话,朴实,精辟。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谈及美学判断,提出“个体普遍性”(individual universality)的概念,即:审美既是个体的,又是普遍的。同样的道理,从木心作品中获得审美愉悦和启示的首先是个体的读者,许许多多个体经验的共通之处,是文学批评者需要阐释的审美普遍性。因为要展示普遍性,文学批评者的表述更有理论性或哲学性,他必须具有超出普通读者的见识和知识。但是,他自己必须是感知力敏锐的审美个体。如若不是,任何资历和头衔都是虚名。
文学批评的各种功能,促成了各种方法。如果把文学作品比作乐谱,文学家就是作曲家,批评家相当于演奏者。同音乐演奏家一样,优秀的文学批评者对作品要有准确的理解,还能以娴熟的手法再现(演奏)作品的情感逻辑、精神力量、艺术风格。
帮助读者理解文学作品是文学批评者的首要工作。因为媒介是语言而不是音符,所谓“演奏”是另一种转换:把作品感性的经验转换成比较概念性的语言。
收在《拱门:木心风格的意义》里的各个章节采用了不同的方法。有些是哲学式的论文,通过作品的分析和归纳来探索作者的美学特点和意义;有些是回忆和纪念的散文,意在探讨木心文学内在的生命观、世界观、自然观和历史观;有些则深入某个文学类别(如短篇循环体小说、情诗),展示传统和互文的横纵关联。类似音乐演奏的几个短章节,用模仿式的阐释做文学赏析;这种赏析又叫细读,归于形式主义批评,即从形式入手层层入里,获得启示。当然,文学批评的各种功能和方法常是混合并存的。
无论文学批评还是音乐演奏,要做到最好,娴熟的技能还在其次,关键在于能否用心。让原作本有的共鸣再次在读者心里响起,需要灵魂之间的共振。
文学批评也可以产生伟大的作品。西方古典时代,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贺拉斯的《诗艺》、锡德尼的《为诗辩护》是文论的巨著。现代历史上,杰出的文学批评家也层出不穷,如尼采、奥尔巴赫、本雅明等等。在许多情况下,文学批评者和文学作者是同一人。
曾经问木心喜欢哪些散文家,他举例唐宋八大家,我不意外;他以布宁(又译蒲宁)、博尔赫斯这样的散文小说家为例,我也不意外;当他提及尼采、爱默生、卢梭、蒙田这些哲学家,我有些意外。再细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哲学和艺术本来就不能截然分开。木心的才能是多层面的丰富,其中智慧型的文字,如诗、俳句、格言警句、论说性散文,既是哲学也是文学。
将美学的普遍性回馈公众
20世纪后期,西方出现了新派的文学批评,他们未必不看重文学作品,但更看重利用作品来演绎某种哲学概念或政治和社会理论,有时候不惜掩没文学作品和作者的价值。美国人有一种诙谐的说法:这是狗尾巴拍在了狗身上,相当于我们说的“本末倒置”。
我无意否定“新派”,而且也学习他们的研究方法,但我更喜欢“老派”。老派的文学批评,产生于对作者艺术风格的钦佩之情,看到自己和文学家代表的高度之间的差距,会诚惶诚恐。但称职的文学批评者会迎难而上,以达到文学作品在意识上占据的高度。
按照某种流行的标准,木心在当代中国文学中常被归于无足轻重的异类。但是,了解世界文学常态的人,知道木心优秀在哪里。我更多谈到木心和世界文学的关联,与我长期从事欧美文学的研究有关。我看到木心跨文明的格局,指出他被忽略的那些美学和思想的特点。但我的角度也有盲点,比如容易忽略木心与中国文学的密切关联。幸好有其他人的工作可以弥补我的缺失。
在华兹华斯眼里,诗人是不普通的普通人;他与普通人对话,具有普通人朴实、激情、想象等优点;但这些优点在他身上成倍增强,变成超凡的能力。华兹华斯的意思是:诗人的不平凡使他更亲近平凡人,也使平凡人领悟到诗的世界如何不平凡。如何判定诗人是否优秀,普通读者的审美体验是基础。
我还有一些想法,在这里补充说明或许会更清楚。
从广阔的世界文学格局而论,对得起文学家这个称号的作者(即“诗人”),应以虚构和修辞的方式开辟思考和想象空间,而不是镜像地反映现实。这与流行的文学观背道而驰,而流行的文学观也流行很久了,俨然是“真理”。怎么同“真理”辩论?
诗人(即文学家)采用“陌生化”的语言重新建构的“现实”,具体、感性、直观,透着生命的神秘和精神的力量。文学的力量是丰富意识,激发生命的脉动,而不是通过诱惑,让人模仿投机取巧,重复庸俗肤浅的生活。当后者被误认为是文学时,文学的血脉已断。
诗人的语言是诗人存在的证据。但不能就语言论语言,而是从诗人特殊的语言中找到他的精神探索。我认知中的木心,誓言不做国学大师,而要不断创新,在精神的阶梯上不断攀登(借用歌德的话)。
文学批评者之所以“更难”,因为他要能够识辨天才之手创造的奇迹,能够在作品的细节、喻说、形象、结构之中辨析艺术存在的原理,并将美学的普遍性回馈给公众。
不同于书评写手,文学批评者已经对选中的作者和作品做过甄别并肯定其为经典,他怀着钦佩之情重现原作的美学判断,道出其中的启示,并将作者和作品置于历史和传统之中比较、关联、评价。
乔治·斯坦纳,一位老派的文学批评家,曾经说:“文学批评应该出自对文学的回报之情。”这句话甚合我意,深得我心。
(作者系西安翻译学院特聘教授、加州州立大学英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