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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海慧
2024年是疫情结束后第二年。这一年,中国话剧创作和市场全面回暖,并在原创、改编、引进及戏剧活动中涌动着一股股热流。原创话剧稳中求新,经典改编持续发力,中西交流继续升温,戏剧活动此起彼伏,口碑好的作品依然一票难求。不同题材选择、不同主题类型、不同表现形式的作品,各具姿态,各美其美。
《戎夷之衣》剧照 果果 摄
《鳄鱼》剧照 大力 摄
原创稳中求新
原创是一切艺术形式的第一生命力。2024年原创话剧一方面在历史中挖掘素材,借历史人物、历史故事生发具有当下意义的话题;另一方面聚焦现实生活,表现普通人人生图景或特殊人物的特殊经历。
国家话剧院与杭州演艺集团、央视频团队合作,张昆鹏编剧、田沁鑫导演的《苏堤春晓》以真实历史人物为主人公,塑造了“我们的身边人”苏东坡形象,演员随时在角色内外、生死两界、梦境与现实之间跳进跳出,突出了戏剧的游戏性,也突破了观众对历史叙事的固化想象。央华戏剧出品、李静编剧、黄龙斌导演的《戎夷之衣》以《吕氏春秋·恃君览第八》中戎夷解衣的故事为起点,以戎夷舍命相救的弟子“不肖人”为主人公,构思了他获救后三十余年间的显达经历和精神生活——探讨“当这位弟子是个赤裸裸的利己主义者,戎夷的牺牲是否值得,人性的黑暗是否能够获得拯救”等形而上问题。极简的舞台上,布景、道具、服装只有黑白二色,强烈的音乐和大幅度形体动作强化了剧作的形式感和超时空价值,在匆遽、碎片化、易于浅尝辄止的生活景观中,提示观众:思想是一件有分量的事。同样有思想性的作品是“话剧九人”改编的普通话版《原则》,由郭永康编剧、朱虹璇导演。作品聚焦教育的目的,围绕“人需要什么样的社会”和“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人”展开不同观点的交锋,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突显思辨的魅力。相比之下,朱虹璇编导的表现中国第一支女子篮球队的新作《翻山海》故事性更强,在舞美、灯光、动漫、影像等技术的运用上颇为“豪华”,显示出“话剧九人”制作团队的成熟和商业运营的机巧。
《翻山海》剧照 李晏 摄
2024年,莫言新作、王可然导演的《鳄鱼》无疑是年度关注度极高的作品。剧中的鳄鱼是欲望的隐喻,随着影像中的它不断生长,舞台中央的鳄鱼缸也在不断变大,最终与棺材无异,这些有意味的舞台语汇巧妙阐释了《鳄鱼》的寓言内涵。取材现实的剧作中,北京人民艺术剧院5月上演的刘锦云编剧、唐烨导演的《永定门里》,是今年京味儿话剧的代表作。乌镇戏剧节上亮相的赖声川新作《江/云·之/间》,是对《暗恋桃花源》中江滨柳和云之凡爱情故事的补白。香港话剧团郑国伟编剧、方俊杰导演的粤语话剧《暧昧》表现了无爱的婚姻关系外的短暂情感飘移,这部曾在内地进行过高清影像放映的作品,今年参加天桥戏剧展演的现场演出依旧收获了好口碑。澳门晓角话剧研进社李宇樑编剧、导演的《捉迷藏》,将一组母女关系置于中西文化对立和现实利益冲突中,既恐怖又温暖,是一部强情节、重理念的作品。此外,王斯汀编剧并执导、鲁奕敏联合编剧的话剧《望星河》,兰宁远编剧、杨地导演的《京报》,在塑造历史人物、打捞历史细节上也都显示了华语戏剧的原创力。
然而,应该看到的是,原创话剧整体的发展还算不得蓬勃,有影响的作品数量有限,为业界和观众共同关注的话题剧也不多,中国话剧的原创力量还有待成长。
改编持续发力
近些年,文学作品的话剧改编已成为舞台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今年,创作者依然在改编领域持续发力,依然以名家、名著为支撑,并且延续了近年的“茅奖热”。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制作的《千里江山图》是一部谍战题材作品,改编自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孙甘露同名长篇小说,由赵潋编剧、王晓鹰导演。原著中的段落被大量用作旁白,角色在讲述者和表演者间自由转换,舞台道具灵活多变。作为今年的改编大户,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还出品了顾雷编剧、司徒慧焯导演的《西游》与陈思安编剧、胡恩威导演的《循火,金莲说》,以及马楠编剧、王骏晔执导的《清明上河图密码》。前两部作品都源自古典文学名著,且都以当代视角重新诠释人们熟知的人物,第三部改编自冶文彪同名长篇小说,选取原著中“梅船案”与“八子案”来表现北宋时代世道人心,并为自己贴上了“国风悬疑舞台剧”的标签。此外,为纪念大运河申遗成功十周年,杭州话剧艺术中心由解涛和解子昂编剧、李伯男导演,改编了徐则臣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同名获奖作品《北上》。
《一日三秋》剧照 李晏 摄
鼓楼西戏剧制作的《一日三秋》是今年所到之处必有拥趸的作品。从年初在北京鼓楼西剧场试演后出发,到年终回到国家大剧院的舞台,经过全国巡演检验和两版调整,《一日三秋》舞台面貌渐趋成熟稳定。作品以笑话为关键词,表现苦中作乐的中国式生存哲学。在保持原著主体故事完整性的整体构思下,通过算命人介绍故事背景、叙述人讲述自己的成长经历,以及故事套故事过程中人物自由的时空穿梭,舞台叙事节奏特别紧凑、流畅。而阔大、简洁的舞台空间,清冷的灰白黑色调,流动的景片和滚轮桌椅,尤其灵活、迅速变化中不断定位表演区的灯光,让主人公的人生山穷水尽又复柳暗花明。关于人与人之间一日三秋的牵念,笑看苦难、不必较真的人生态度,都在舞台上获得了象征性复现。
其实,将一部动辄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搬上舞台,如何化繁为简突出原故事重点、挖掘最有价值的内核、抓住最动人的片段,是对改编者能力的极大考验。太拘泥于原著显得缺乏创造力,太跳脱又易于跑偏。从这个意义上看,改编可被视为次生的原创。今年改编剧收获颇丰,不过,从选题看,改编者还比较拘谨,多选择大奖、名家、名著背书的作品;从舞台手法上看,也多比较中规中矩,较缺乏令人惊喜的表现。
国际交流继续升温
对中国话剧从业者和观众来说,在家门口欣赏西方剧团带来的优秀原版作品是一大乐事。疫情之前的几年,在各大院团和民间机构的邀请下,中国当代戏剧舞台上掀起过一场西方演剧热潮,开阔了中国艺术家和观众的视野,促进了中西艺术交流。去年起,因疫情中断的西方剧团来华演出逐渐恢复,今年市场持续升温,形势更为可喜:既有全球巡演的大师巨作,又有不同国别剧目展演。
立陶宛传奇戏剧导演图米纳斯今年3月辞世,是国际戏剧界的一大损失。对中国观众来说,今年可以被称为“图米纳斯年”。除了《叶甫盖尼·奥涅金》重新回到中国舞台,他执导的中国版《浮士德》也被复排复演。更具冲击力的是,他在俄罗斯瓦赫坦戈夫剧院的最后一部作品《战争与和平》今年8、9月在上海、北京、广州巡演,他的遗作《樱桃园》也在上海文化广场进行了全球首演,让观众集中欣赏了图米纳斯在最空的舞台空间表达最饱满的情绪情感和无限历史深意的创造力。这几部作品的上演,可以被视为中国同行与观众向图米纳斯的致敬。
在中俄建交75周年、中法建交60周年之际,今年国际交流中另一件大事当属“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从10月到11月,9部来自国内外知名院团的作品先后亮相,其中5部为西方演剧团体带来的作品,包括俄罗斯国家话剧院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赌徒》的《零祈祷》、俄罗斯圣彼得堡马斯特卡雅剧院改编自布尔加科夫同名小说的8小时巨制《大师与玛格丽特》、法国喜剧院的莫里哀经典剧作《司卡班的诡计》、格鲁吉亚第比利斯瓦索·阿巴希泽州立新剧院的《海鸥》、法国柯林国家剧院的《海边》。这些不同国别、不同风格的作品带来了解读经典的多元视角,也展现了西方演员的剧场控制能力。
此外,巴西仓库剧团《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忆》的交叉时空处理,法国奥德翁欧洲剧院制作的田纳西代表作《玻璃动物园》中于佩尔高密度、既紧张又轻快的表演,法国北方布夫剧场对已故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的最后一部作品《暴风雨计划》的朴素呈现,加拿大“剧场魔术师”罗伯特·勒帕吉自编自导自演的《887》的舞台奇观等,也让今年的引进剧目更为多姿多彩。
除了原版引进西方剧目,对优秀西方戏剧作品的中文版搬演也是2024年中西艺术交流的重要成果。北京人艺今年第一部新排作品就是林丛导演的莫里哀名剧《悭吝人》。美国剧作家卢卡斯·纳斯编剧、周可导演的《玩偶之家2:娜拉归来》则是对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的续写。值得注意的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本年度八大剧目中,包括《生之代价》《苍穹》《朱莉小姐》《父亲》在内,有一半为西剧中演。这些优秀的西方戏剧作品,或为世界经典,或为近年佳作。
无论原版引进还是中文排演,都拓展了创作者和观众看世界的眼界,也让中国话剧发展有了与世界同步的可能。
戏剧活动构建丰富生态
2024年是戏剧活动丰富的一年,重要的纪念活动和大小戏剧节、邀请展多点开花、异常活跃。它们如同戏剧的触角,伸展向四面八方,触碰着戏剧与时代、社会、文化、地域的关系。
在《雷雨》剧本发表90周年、北京人艺首次上演《雷雨》70周年之际,北京人艺邀请多台《雷雨》演出,致敬这部标志中国话剧艺术走向成熟的经典作品。此次展演中,最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上海方言版话剧《雷雨》。配合舞台上方的字幕,北京观众领略到了上海话发音吐字的多韵多调与表达人物情绪情感的恰当分寸。山东省话剧院的全本版《雷雨》也尝试创新,不但将序幕和尾声搬上了舞台,而且增加了随进随出、解说剧情的当代导演角色。南开大学外语学院师生用英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日语、西班牙语、俄语等六种语言连演六场《雷雨》片段,可谓别开生面。天津是曹禺的故乡,《雷雨》也是天津人艺的看家戏。天津人艺版《雷雨》也走上北京人艺的舞台,与北京人艺版《雷雨》同台竞技,让观众欣赏到两部经由几代人打磨的经典演出。
《雷雨》如此的演出盛况只能出现在特定年份,由文化和旅游部、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办的“纪念西南剧展80周年暨第八届全国话剧优秀剧目展演”也只能出现在今年。一些已成惯例的戏剧节则不出意外,如约而至。2024年第十一届乌镇戏剧节以“如磐”为主题词,汇集了来自11个国家的24部特邀剧目和18部青年竞演剧目。在独属于乌镇的氛围中,乌镇戏剧节生产艺术幻觉和塑造文化身份。从这种意义上看,近年新兴的阿那亚戏剧节与乌镇戏剧节异曲同工。
较之于乌镇和阿那亚,裹在黑匣子剧场里的鼓楼西第二届国际独角戏剧节朴素得多。今年,鼓楼西“独角show”规模更大,参演剧目更多,还实现了跨地域、跨剧场演出。此外,鼓楼西剧场还承办了“第二届南大戏剧周暨南京大学文学院10周年院庆纪念演出”,将《人间童话》《最后的承诺》《故乡》《国际饭庄》等代表南京大学戏剧教育成果的作品集中呈现在北京舞台上。必定写入2024年大事记的,还有北京人艺时隔12年带着《茶馆》《哗变》《日出》《杜甫》《正红旗下》等五部大戏赴上海演出。其他如上海当代戏剧节、上海国际喜剧节、大凉山戏剧节、蛇口戏剧节等也如火如荼展开,共同营造了2024年热烈的戏剧氛围,构建了健康的戏剧生态。
未来可能的生长点
回顾2024年中国话剧创作、中西交流与戏剧活动,我们发现有一些共同话题和现象可能会成为中国话剧未来新的生长点,而在原创影响力、地域交流等问题上,则存在可期待的发展和提升空间。
“老年”和“女性”是2024年获得更多讨论的话题。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父亲》、澳门晓角话剧研进社的《捉迷藏》、上海光启话剧艺术中心出品和演出的《红霞似绮》,都从不同角度关注了老年人的生活。伴随中国社会“深度老龄化”,老年人越来越成为应该获得关注的社会群体。舞台上,那位困在自己的时间和记忆中疑虑重重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父亲,那位带上养老钱去海外投奔女儿又担心被女儿算计的母亲,以及两位花甲之年后都身患癌症的黄昏恋老人,都猝不及防地戳到了观众的心。这些老年人是我们的身边人,也是我们未来可能成为的人。去关注和表现这个群体,既是情感的也是道德的需要。在通往逆旅人生和终极问题的道路上,这一程,理应被纳入艺术视野。
在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中,女性解放与平权问题一直是重要议题。2024年话剧舞台上,无论本土原创、西剧中演还是邀请引进,都不乏对女性议题的关切。“话剧九人”历来以塑造民国知识女性见长,今年的《翻山海》通过女子开始参加篮球竞技运动的故事,赞美普通女性为争取平等、自由展现出的勇气、毅力与高贵精神,在舞台上展开了一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性别之战。《望星河》中的清代女科学家王贞仪,具有“足行万里书万卷,尝拟雄心胜丈夫”的眼界、理想,人生虽短暂但极具精神密度。《玩偶之家2:娜拉归来》中的娜拉,实现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富有。《黑色河流的闪光》中的女主人公,以“我也可能是那个遭受暴力的女人”这句主旨台词,展现了身为女性要不断与色情化和刻板印象斗争的艰难历程。《激情之旅,希腊之女》,通过三位女性的独特视角展现了古今希腊的文化变迁与人生激情。《苍穹》里,女犯罪嫌疑人的生存境遇和生理心理困境,在今天依然具有普遍意义。舞台上的这些女性,无论时代、肤色、身份,都如同鲁迅笔下“这样的战士”,在与来自文化定式的强大的无物之阵对抗,显示出在争取女性权利、地位和获得性别理解、尊重的历史中,艺术参与的力量。
在对地域文化资源的挖掘上,2024年话剧也较往年有所深入,或表现为某些地方院团对所属地域文化的关注,或表现为某地富于地域风情的作品持续出现。北京人艺《永定门里》传承“京味儿”美学,继续以北京人、北京城、北京话等要素显示北京人艺得天独厚的地域文化优势。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也不示弱,推出跨年大戏《长恨歌》(上海话版),通过“上海小姐”王琦瑶的一生再现沪上风情。杭州话剧艺术中心则以《苏堤春晓》《北上》两部作品挖掘与杭州相关的历史文化素材。这些作品让我们看到:立足地域文化资源做戏,其实是各地院团艺术创作一个可能的生长点。
除了以上值得关注的生长点,今年的话剧演出市场保持了良好发展态势。不过,综观2024年中国话剧的整体状况,也存在令人感到不够满足之处和值得期待的成长。
首先,有思想分量的原创作品有限。剧场不仅仅是观赏娱乐的场所,更应该是引起思考的地方。契诃夫说过:“戏剧应该像鞭子一样,不断地抽打着观众。”理想的戏剧除了能让观众动情,还应带来沉思与追问,引导他们在别人的故事里,面对自己的灵魂。本年度,这类作品屈指可数。
其次,国内不同地域作品的流动性不足。虽然戏剧节、邀请展很多,但很多原创和引进剧目,都仅在一地或有限的几地演出几场,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文化隔绝和资源浪费。
再次,很多戏剧节的剧目旧作重演比例较高,在展现和激励创新上做得不够。为此,我们期待剧作家承担起知识分子的责任,让戏剧作品更具精神品质;也期望相关部门能统筹规划,实现艺术资源的共享;更希望有越来越多既具远见又具实力的市场力量参与,推动高质量文化产品的跨地域交流。
2024年过去了,令人欣慰的是:在人工智能高速发展、艺术创作领域可能受到AI冲击的时代语境下,话剧依然受到观众宠爱,剧场依然是显示人类思想深度、审美趣味、创新能力的地方。
(作者系文艺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