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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辉
“就吸引力而言,西方任何一个节日都难以与中国的春节相比。”100多年前,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如是说。他在中国生活了50多年(1872年来华,1928年回国),却对春节了解肤浅,所记皆聚餐、拜年、回家、赌博等“异俗”,舛错颇多。
这种偏颇并非个案。
曾为康熙讲授西学的法国人张诚(1688年来华,待了19年)看到的春节,是大年初一的朝贺,“行礼失仪或轻慢不敬,都是不可宽赦的过失”;意大利人马国贤(1710年来华,待了13年)看到的春节,是除夕的鞭炮,“中国人辞旧迎新一晚上消耗掉的火药,要比全欧洲在十二个月里消耗掉的还要多”;英国人玛丽·伊莎贝拉·布莱森(1876年来华,可能待了27年)看到的春节,是年夜的守岁,“在新年的除夕夜,中国人很少有人早早去睡觉,他们认为连续数年迎来新年第一缕晨光的人会长寿”……“老外”之所以误会,在于将春节视为“别人的节日”,只看到热闹、奇特和差异。
随着“春节”申遗成功,春节已从“中国传统节日”变成“国际节日”,过去我们只要“过好自己的节”,如今却要“教外国人过好春节”。
如何改变外国人对春节的刻板印象?如何使春节从“别人的节日”变为“自己的节日”?这就要更深入、更细节去挖掘传统节俗,让人们看到,春节如此丰富多元,只有弄懂了,才能真正把春节“玩”起来。
本文主要依据常人春、陈燕京先生所著《老北京的年节》一书写成。
老北京春节能过一个月
春节是一个长时段、持续高潮、波峰与波谷配合的传统节日。
古代百姓无休息日,布莱森说:“中国每周没有休息日,商店每天都开门,街上每天都挤满了急切的买主和卖主。”明恩溥也说:“如果中国人没有努力地工作过,他们就不可能尽情地享受这一长假;如果他们没有尽情地享受节日,他们就不可能在余下的日子里好好工作。”
古代春节发端于腊八,到元旦正式跨入新年,直至正月十七,但老北京还有燕九节(正月十九日)、小填仓(正月二十三日)、大填仓(正月二十五日)、雍和宫看“打鬼”(正月二十九日至二月一日),直到中和节(二月一日)、春龙节(“二月二,龙抬头”)结束。
几乎每天都有特定活动安排,特点是:
一方面,春节的核心是祭祀,每天祭祀对象不同。盛锡珊先生在《北京梦华录·市井风俗》中说:“每年腊八一过,卖松柏枝、芝麻秸儿的就下街了。老北京人过年祭灶、祭祖、接神、祭财神时,都要用三棍芝麻秸儿支成架子,上边放几枝松木,用来焚烧神马、千章(一种纸钱)、元宝等,另外,年三十夜里要在院子里撒一些芝麻秸儿,进出的人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名为‘踩岁’。”
另一方面,民间作用大:以走会、秧歌为例,康熙下令“将秧歌脚堕民婆,速行尽驱回原籍,毋令潜住京城”,时人讽刺“秧歌忽被金吾革,袖手游春真可惜”。道光为了禁太平鼓,“拘为首者数人,斩以徇(同殉)”,可慈禧主政时,民间走会甚至走进颐和园,成了“皇会”。
“节味”来自庄严感
德国记者恩斯特·柯德士可能是最早意识到“春节的核心不是休闲,而是庄重”的外国人,他在天津长大,母亲有一半中国血统,父亲曾在北京生活,任德国公使克林德的翻译。1900年6月,克林德挑衅清军,被当场击毙,引发八国联军侵华事件。
上世纪三十年代,柯德士到北京采访,在一家西化家庭过春节,受邀去院子里看放鞭炮,回客厅时,大家站在祭坛边,都尴尬地看着他,“表现出一种不自在的羞怯神情”,熟人把柯德士请到隔壁房间,说:“把您带到这里来要好一些,其他人现在都跪在祭坛前,几分钟后祭拜仪式就会结束。”
柯德士觉得难以理解,几分钟前,那些年轻人还在跳狐步舞。
家中长辈对柯德士解释说:“即使是最欧化的中国人,即习惯了西方基督教历法,已经将我们中国的老皇历弃之不顾的中国人,在春节这个日子也会屈膝下跪的……即便他气恼,内心并不情愿,但也得在久存的、纠结在心灵中的力量面前下跪,在这种特别的、凝聚中国人精神并在数千年来使中国之所以形成中国的传统力量面前下跪。”
像许多西方人一样,柯德士也曾纠结于“中国人有信仰吗”,古代中国没有欧洲式信仰,但有自己的敬意与庄严——春节一直是传播教化的节日,它的每个节点和习俗,都在提醒人们,把“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落到实处。柯德士不赞同下跪,但他意识到:“本来是欢快自在的气氛,不知怎的突然间就庄严肃穆起来。”“春节,是全中国最大型、最庄严神圣的节日。”正是庄严感,塑造出了“节味”。
既讲规矩又戏谑
老北京的节日既认真,又戏谑。认真指规矩多,戏谑指执行上可打折扣。
比如三十晚上包饺子,全家必须一起动手,有“凤凰饺子”,把两根韭菜叶和馅一起包在皮中,韭叶两头在外,一边长,一边短,煮后的饺子如拖着两根绿尾。包饺子到最后,要包一圆形“合子”,表示团圆。有人用秫秸秆劈两半,嵌入12粒百合豆,再用红线捆扎,先供在灶王爷板上,煮饺子时放入锅里,饺子熟后将它也捞上来,剖开后看豆子膨胀程度,断未来12个月的水旱年成,名“岁卜”。
初二祭财神就模糊多了。
首先,财神是谁说不清。北京土著祭比干,他无心,必公正;南方来京客居的商人和武官祭赵公元帅,他戴铁盔、执铁鞭,都是金属制品,隐喻着多金;山西人和小作坊祭关公,表示“以义为利”;还有商家供五显财神,本是淫祀,后得皇家册封,北京另有五路财神,意为五方财源畅达。
其次,祭品可蒙事。有的富家用五宗大供,但所谓整猪全羊,只有头、蹄、尾象征一下,普通商家只用肉一方(开水一焯即可)。
其三,以“偷”为“借”。普通人都是大年初二早上去广安门外五显财神庙“借宝”(春节诸祭中唯一在白天进行的,但王府仍在晚上),按习俗,多乘驴、骡驾的趟子车(敞车)前往,因上香人多,很难挤进去,只好站在庙外,把香点燃,扔进庙中香池。据作家张向天回忆,上完香后可到西配殿去“借”元宝(纸制),喻新年将发财,实为“偷”,寺僧视而不见,但今年“偷”多少,明年必加倍偿还,否则惹祸上身。
纸钱虽小学问大
古人认为,初一是鸡日,初二是狗日,初三是猪日,初四是羊日,初五是牛日,初六是马日,初七是人日,初八是谷日,初九是天日,初十是地日,需按时祭祀,否则对应物会出问题。
春联、鞭炮之外,挂纸钱(又称京足、福挂)亦过年必备,常人春先生在《老北京的风情》中予以钩沉。
红紫色:住户和店铺用,称门钱、门挂。
大红色:家庭佛堂用,称佛挂、神钱,中嵌五色人物或金佛字。
黄色:寺庙用,称殿钱、黄挂。
白色:佛满洲人(嫡派满洲人)用于祖宗神板,称灵钱、板挂。
浅粉色:伊齐满洲人(即满洲降户)用于祖宗神板。
绿色:住户和店铺用,称挂头、足皮,多与红紫色配合。
蓝色:丧亲者“守制”用。
康乾盛世时,商家正月十八才营业,称“大开市”,小本生意才初六营业,称“小开市”。开市前一天,例由当家的设宴,称“说官话”,酒后照例是吃包子,如辞退人,当家的亲自把包子夹到他的碗中,即“滚蛋包子”。
开市当天凌晨,掌柜率全员祭诸神,再将天地桌上的神马或“百份”(诸神册)请至当街,在芝麻秸、松木枝架上焚化,最后掌柜大喊“请幌子”,挂招幌要一齐一下挂好,不得落地,否则当天即被解雇。
初八则是顺星,传说每年由一个星君执勤,即“流年照命星宿”,这一天诸星君聚会,顺星可得护佑。需点108个灯花,18个一排,共6排,晚上八九点天空星斗出全,开始行祭礼,全家都要参加,本命年的人这一天晚上不可外出,必须守到灯熄。
传统元宵节过十天
传统元宵节从初八开始,至初十七,共十天。
据清康熙时《宛平县志》记:“京师灯市,始正月八日,至十三而盛,十七而罢,市规也。”清宫前后共五次进匠安灯,最早一次在腊月十九,最后一次在正月十三,在乾清宫安鳌山灯。
明代灯会以灯市口最著名,清代则有多处,为防事故,地方官厅暗嘱更夫三更打五更梆,称“催灯梆”,提醒游人早归。这些更夫是步营临时雇的“闲等儿”和乞丐,以北新桥为中心,西为“满军”,东为“汉军”,北为“蒙军”,三队更夫在北新桥会合,一时“群梆大震,声闻十里,游人奔赴以为奇观,皆看梆而不看灯”,反而经久不散。
灯会外,另有店铺招揽生意的“春灯”,如吉利灯,状如蒺藜,“点起来五光十色,殊为可观”;还有一种仅供观赏、不能点亮的灯,薄柳木制成,内贮细沙,挂铃铛,触则沙流铃响,灯上画的人物便活动起来,挥舞兵器,做厮杀状;今天,有的古建筑上挂的灯笼也是春灯,即“气死风灯”,又称“乞赐封灯”。
看灯之外,还有地安门外西黄城根宛平县城隍庙的烧火判。“指佛、道两教架构之‘阴司’里的判官。清代及民国期间,每于旧历正月十三至十七日,在院内以泥土塑造一尊空心判官的坐像,高约三四米,手里不执‘生死簿’,却执‘黑无常’之勾魂牌,上书‘你可来了,正要拿你’。届晚,生上从门头沟煤矿募化来的煤炭,使之从五官七窍喷火,谓之‘火判儿’。夜间,火判儿遍体通红,火焰四射”,隐喻着“善恶有报,不爽毫厘”,颇警世。
春节从来不单调
元宵节退场,老北京有燕九节(正月十九),明人都穆在《谈纂》中称,元太祖成吉思汗想把女儿嫁给丘处机,丘无法推辞,遂自阉。但原书明确记为十月初九,为何改到元月十九?明代前无人纪念此日,为何突然成节日?
传说燕九节当天,丘处机会在白云观幻化成官绅、仕女、乞丐、道童等形象,混在人群中,找到他便能长生不老,以致清代时,为方便人们侵夜出城,前一天晚上不关西便门。但摊贩们占据了白云观前广场,形成夜市。拂晓时,各档花会到此演出,称“耍燕九”。
此后有小填仓、大填仓,当时北京多“天子内仓”,正月二十三开仓,米粮店、切面铺、馒首铺均祭仓神,或萧何,或韩信,或刘宴(唐代名相,善理财)……此日当吃春饼、炸春卷、炸合子等。
正月二十九日至二月初一,雍和宫跳布扎(俗称“打鬼”),每年办三次,另两次在三月中旬、十二月下旬。除正月底这次外,其余无庙市,民间不太关注。
农历二月一日是太阳生日,始于唐代,又称中和节,人们吃太阳糕,即“以米面团成小饼,五枚一层,上冠以寸余小鸡”,祝天气转暖。风气盛于清初,传说明亡后,遗民为纪念崇祯,假托祭祀太阳真君。清末时,旗人也过中和节。
春节远不是吃饺子、放鞭炮、写春联、看春晚这么简单,“凤凰饺子”、烧火判、挂纸钱、踩芝麻秸、太阳糕等仍能再度流行,关键是激发民间创造力、给予充分舞台,过去的老百姓能把春节传承、发展几千年,今天的老百姓也肯定能“教外国人怎么过好春节”。(蔡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