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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新平
拼贴艺术是对整体性的美好憧憬,还是对达成整体性的深刻反叛?沃尔特·本雅明,这位学识渊博的美学家、历史学家及碎片理论先驱,常以“思想意象”这一碎片化的写作形式,主动放弃了作品完成的可能性。在他看来,完成的作品不过是创意的终结,是灵感的死亡面具。本雅明眼中现代性的象征是那些拾荒者,他们“清晨时分,带着几分醉意与怒气,用棍子挑起话语的残片与语言的碎屑,一边嘟囔,一边将其抛入车中”。一个世纪流转,这一曾经新奇的形象,如今已变得随处可见。现在我们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成为了文化拼贴者,收集字节、简介,罗列清单,浏览GIF,焦虑地即兴创作,策划着愈发小众的艺术形式,并在这些元素的交织中窥见自己的影子。文学领域亦映射出这种重组的冲动,如碎片化小说的兴起,方块状、星号分隔的散文,自传小说的细腻主观,以及网络小说的跳跃节奏,无一不彰显着这种趋势。
法国作家费德里克·帕雅克
将知识分子历史重构为回忆录
法国作家与艺术家费德里克·帕雅克的《不确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是文字与图像的混合体,它将知识分子历史,尤其是本雅明的历史,以及塞缪尔·贝克特和荷兰画家布拉姆·范·维尔德的历史,重构为一部回忆录。“小时候,也许十岁那年,我梦想着有一本书能将文字与图画融为一体。”帕雅克在书的前言中写道,“其中有冒险的小片段、随机的记忆、格言、鬼魂、被遗忘的英雄、树木以及汹涌的大海。”在田野、人群、海景、尸体、棕榈树和阴影笼罩的小巷的大幅且鲜明美丽的黑白插图之下,帕雅克的《宣言》将个人记忆与历史、传记、回忆录、游记以及格言式小说相结合。由此产生的叙事风格如梦似幻、回声缭绕,暗示了自我这一主题的素材来源是多么不可思议地多种多样。
《不确定宣言》(九卷本)费德里克·帕雅克 著 余中先 晨枫等译 四川文艺出版社
“不确定性”是一种引人入胜的文学特质,而“不确定宣言”则是对伟大小说的合理描述。这些作品包含了非凡的宣言,但究竟是关于什么的呢?我们可以而且确实能够发现其中重要的主题,诸如时间、死亡、失败、家庭、爱情、复仇、艺术创作、孤独,却从不觉得我们已经将这些作品剖析得毫无保留。这正是艺术所追求的境界,即艺术要超越自身诠释的范畴。帕雅克对这种模糊性有着敏锐的感知,这种含混不清的特质使他的文字流淌出一种令人满意的朦胧感,就像从火车上眺望的风景。他一开始便为我们指明了一个特定的方向:“唤起被抹去的历史与时间的战争。”他写道,“这就是《宣言》以断裂的方式所表达的主题。”但他想要找回过去的渴望远远超出了历史学家出于诊断动机的范畴。这种探寻中带有某种自传的色彩,仿佛他真正的父母并非我们所知的那位波兰步兵和索邦大学的学生,而是那些让他如此着迷的理论、物品、画作、小说、岛屿和历史碎片。
主题飘忽不定
整体性是“支离破碎”的《宣言》中的幽灵,尽管人们怀疑帕雅克并非因为厌恶而拒绝完成它,而是出于受阻的欲望。他的主题飘忽不定,往往迅速消逝,仿佛在一个主题上停留太久就会导致另一个主题的失效。如,在简短的生平简述之后,我们直接跳到了“赞美误会”这一部分,这是一篇描绘贝克特和范·维尔德简约主义兄弟情谊的图文随笔。这位绝望的爱尔兰作家在这面破碎的荷兰镜子中看到了什么?一个同样被流放的人,一个虚空行走者,一个沉默寡言的文体家,一个幽暗的神秘主义者。“我不喜欢说话。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说话。绘画就是沉默。”范·维尔德曾如是说,听起来就像是贝克特笔下那个憔悴的主人公。而贝克特也曾这样写道,范·维尔德的画作发出“一种非常独特的声音,就像远处一扇门的砰然关闭声”。帕雅克通过引用、轶事、艺术史以及随意却有力的批评,勾勒出了他们通信的轮廓。我们发现,作为未说与不可说之诗的诗人,贝克特在范·维尔德那里找到了知音,后者说:“我画的是绘画的不可能性。”帕雅克在这样的悖论中找到了慰藉。
在“只有天空”这一章中,我们首次接触到《宣言》中的核心人物——眼神深邃的沃尔特·本雅明:“他中等身材,体态肥胖,穿着深色西装,脸颊圆润,头发梳成刷子状,两鬓斑白,留着黑色小胡子,遮住了他那‘敏感的享乐主义者’的丰腴嘴唇。”他是一位作家,其思想的深刻性常常令人难以捉摸,甚至感到不适。帕雅克为这位传奇的抽象人物赋予了血肉之躯、强健的双腿(尽管肺不太好),甚至还有性欲。在这些章节中,我们发现了一个隐秘的享乐主义者、吸食大麻者、行走能力惊人的骗子,同时也是一位四处奔波的理论家。他一会儿在“卡塔尼亚”号货轮上剖析无聊对叙事的影响,一会儿又与高更沉默寡言的孙子一同探索伊比沙岛的乡村。更有趣的是当地的孩子们给本雅明起了个绰号叫“悲惨世界”。伊比沙岛大教堂的钟上刻着“许多人的末日”,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本雅明。即便灾难即将来临,他也选择留在旧世界。“如果敌人取得胜利,就连死者也不会安全。”他写道。读完《宣言》后,伊比沙岛上的本雅明仍然萦绕在心头:他踏着角豆树和杏树叶子,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着,阳光照在眼镜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这是一个比以往更丰满、更立体的本雅明形象:食欲旺盛,且智力超群,而非相反。
对个体的尊重
在描写自己时,帕雅克显得更为狡猾,甚至难以捉摸。“你必须在没有任何依据、用词最贫乏的基础上进行讲述。”他承认道,“你必须用湿木头来生火。”在“事物之风”中,他描述了废弃山间旅馆的乐趣:无聊的侍者、丰盛的美食、季末的寒意。突然间,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地下,紧接着,我们又迅速来到海边,“海浪如闪耀的手指”,帕雅克几乎要透露自己的真实意图了:“我决定认真着手我的‘宣言’,随心所欲地写作和绘画。还要阅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重读巨著,无论它们是当代的还是非当代的。阅读,生活。分享一些我所读的内容、我的生活经历,以及为什么和如何分享。”这些分散的意象、场景、未注明出处的引语、离题的怪诞之处、传记和虚构的片段,它们曾经构成了一面镜子,帕雅克自己的镜子。
“我是否会在某一天以无垠草原上的一株黄色小草的身份回归?”帕雅克在《宣言》的最后一页问道。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孤独意象:不是草地或田野,而是单独的草叶,已经随时间而泛黄。整体因个体而被轻视。这种对个体的尊重,无论是人、艺术品还是物品,是他对现代性批判的固有特征。在本雅明笔下不朽的拾荒者形象中,已经预示了帕雅克的热情:“但是破布、废弃物,我不想盘点这些,而是要让它们以唯一可能的方式发挥自己的作用:利用它们。”
(作者系文艺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