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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付 杰
2023年5月,布克国际文学奖结果揭晓,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凭借《时间庇护所》斩获这一重量级文学奖项。《时间庇护所》是戈斯波丁诺夫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与其第二部长篇小说《悲伤的物理学》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悲伤的物理学》最近与国内读者先行见面,我们可以借由这部小说一睹其创作技巧与文学风格。
《悲伤的物理学》 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 著 陈瑛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
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
不得不说,阅读这部小说是一次难度不小的冒险。戈斯波丁诺夫挑战了小说的传统叙事法则,打乱了人物和事件的基本序列,创造了一部极具实验性的文本,天马行空而又变幻莫测。迷宫是这部小说的关键词之一,小说本身也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戈斯波丁诺夫化身为阿里阿德涅,以文字为线绳,筑造了一座小径分叉的花园。
《悲伤的物理学》作者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
在小说中,作者以打破第四面墙的口吻说道:“我不能提供一种线性的讲述,因为任何一个迷宫和任何一个故事都不是线性发展的。”在我看来,这部小说犹如一部十分烧脑的心智电影,使得阅读的过程融入了解谜的趣味。准确来讲,这部小说不仅仅是小说,神话传说、回忆录、法庭辩词、说明书、图片等元素的运用,赋予其超文本的特性:开放、非线性、碎片化、去中心化。
这种“类超文本小说”不仅具有形式多样的特征,主题表达也十分多元,这也是《悲伤的物理学》更加“晦涩”且迷人的地方。试图为其提取出核心的主题,无疑是一次困难的尝试,但通读全书,小说主题的最大公约数也会渐次显形:历史、时间、记忆、遗弃、创伤……在这些主题的统摄下,神话与现实、历史与当下、实在与虚构、他者与自我这些相互对峙又彼此联结的元素具有了切实的形体和分量。
或可视为其自传性作品
进一步讲,这部小说或可视为戈斯波丁诺夫的自传性作品,书中的主人公与作家共享同一个姓名(格奥尔基)、出生年份(1968年)和职业(作家)。甚至可以大胆揣测,主人公以第一人称所讲述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成长经历,也是那个年代生活过的人所拥有的整齐划一的集体记忆。
但又不仅仅是这些。戈斯波丁诺夫在小说中采用了一个颇具奇幻色彩的设定——主人公具有(患有)病态移情症(或者说强迫性躯体综合征),可以迁移到任何人、任何物体的身体和故事之中,从而获得一种无远弗届的视域和意念。它远至恐龙的年代,近至20世纪:“有时候我(又)是弥诺陶洛斯,有时候是小狗莱卡,战争时期我抛下了一个女人,我看见了自己九个月大的父亲,我是幸福的,本世纪初三岁的我被遗弃在一个磨坊里,一个世纪后,我被当作一头公牛在T城的一场斗牛表演中被杀死。”
而在所有这些移情的主体中,弥诺陶洛斯是最为突出的意象,戈斯波丁诺夫在小说中改写了这个著名的希腊神话。在原来的故事中,弥诺斯国王的妻子帕西法厄与波塞冬派去的公牛结合,生下了牛头人身的弥诺陶洛斯。弥诺斯国王为遮掩家丑,将其关在地下迷宫中。每隔九年,雅典人就需要供奉七对童男童女,最后英雄忒修斯在弥诺陶洛斯的妹妹阿里阿德涅的帮助下,杀死了这个吃人的怪物。
而在这部小说中,弥诺陶洛斯的形象被重塑,他不再是骇人的怪物,而是被遗弃在地下迷宫里的可怜之人。主人公之所以生发恻隐之心(一种心理上的移情),与其童年经历密不可分。在那个时代的保加利亚,为了能够更快地分配到一套单元房,他们一家住进了地下室,“那时候我进到了弥诺陶洛斯的世界里,我不记得自己离开过那里。他就是我。一个在宫殿的地下室度过了漫长的日日夜夜的男孩……”
从这些故事中,主人公感受到的同样是悲伤,他将这些故事和悲伤堆放在地下室的诺亚纸箱里,制造了一个独属于自身的时间胶囊。
悲伤才是内核
至于本书题目“悲伤的物理学”,可分为两层拆解。一方面,基本粒子物理学是物理学的一个分支,它“恢复了这种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在微观层面解释了事物的运行机制。小说在形式上采用了这种不确定性:“经典叙述就是消除来自四面八方的可能性。在你固化这个叙述之前,世界是充满了多种并行的版本和通道的。所有可能的结果游离于犹豫不定和不确定之中。”“我尝试为其他可能发生的版本留下空间,留出故事的空隙,还有通道、声音和房间,留出开放的故事,以及我们不会触及的秘密……而故事中无法摆脱的罪恶还在那里,但愿不确定性与我们同在。”
另一方面,物理学只是形式,作为定语的悲伤才是内核。2010年12月,《经济学人》根据收入高低与幸福水平的关系,将政治腐败、人均收入低的保加利亚列为“世界上最悲伤的地方”。作品中的这种悲伤,来自民族历史的遗留、现实的失落,也来自个体童年的创伤和当下的无力。而悲伤的又何止是保加利亚,“The saddest place is the world”(这个世界是最悲伤之地),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无处不在的悲伤。这种悲伤又与思乡联系在一起,对应着在地的词汇:葡萄牙的“萨乌达德”、土耳其的“呼愁”、瑞士的“瑞士病”……
正如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所评价的,没有人像戈斯波丁诺夫一样能“将有趣的观念、奇妙的想象力和完美的写作技巧结合起来”,他以极具实验性和原创性的形式,书写了“一部从未发生之事通史”,讲述了“无名无姓、转瞬即逝、留在画面外、永远沉默的人”的故事,为那些“必死、速朽、易碎”的事物发声,并为没有重量和体积的悲伤赋形。因为在文字的呓语和情绪的感染中,细腻的读者可以捕捉到,这种悲伤似乎真切地具有了物理的形状。
(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