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雷

　　都市文学是中国故事的一部分，但相对于丰富成熟的乡土文学，中国都市文学的传统较为薄弱，在都市文学如何发展上，也存在一些争议与争鸣。20世纪90年代以来，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推进，中国的都市文学逐渐兴盛起来，到现在中国城市的人口、家庭数量都已远远超过乡村，我们熟悉的“乡土中国”已经转变为“城市中国”。但在不少作家笔下仍萦绕着乡土中国的“乡愁”，都市生活所带来的新经验、新节奏、新情感在文学中尚未得到充分吸纳，“城市里的中国人”也尚未得到充分表现，但也有不少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正在做出改变，褚婷的长篇小说《重影》就是令人瞩目的探索。

　　《重影》是一部内涵丰富的当代都市小说，小说以女主人公柯苗为中心塑造了数个形象鲜明的当代女性，并以她们各自的成长与婚恋经历为我们勾勒了都市生活的不同侧面，展现出当代都市的活力、节奏以及其中隐藏的暗影。

　　小说围绕柯苗的情感故事展开了不同的叙事线索。其一是柯苗的原生家庭与上一代的家庭故事。柯苗的父亲柯保国、母亲王蕾的婚姻变故，王蕾与蒋叔叔的情感关系，柯保国与蒋叔叔的尴尬关系；苏伯伯与其妻子、儿子的关系，妻子难忍嫉妒，亲手举报将苏伯伯送进了狱，而她自己则进了精神病院，儿子苏兴尧经此变故，很难再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而苏伯母持刀闯入宴会厅的惊险一幕，也成了柯苗一生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

　　其二是柯苗的“闺蜜团”的故事。柯苗的表妹龚宝宝温柔依人，因某次出差失足与已婚领导发生关系被网暴，她放弃主持人职业而开始直播的生活转变；好友戈茹潇洒大气，她在国内外漂泊的经历及其求子心切的心理状态，但她终因隐藏婚前育有一子被丈夫发现而离婚；发小宋景元出身底层精明能干，她与高中时期网恋未果的男友在现实中再度相遇而背叛了家庭，她与开面馆的母亲的紧张关系以及后来的和解。

　　其三是柯苗的梦、疾病与童年阴影。小说中柯苗所患的一种怪病“重影”贯穿全篇，整个小说的章节也依此分为“疙瘩”“痒”“疤”三个部分，病字头的标题暗含了小说的中心问题。小说中的“重影”来源于主人公敏感焦虑的生活与情感状态，也来源于她的童年阴影及其创伤。每晚她都重复小时候一个令她恐惧但模糊的梦境：两扇双开乌木门交错出一道浅浅的缝，她站在屋里，门缝外有几个虚影，她想动却迈不出步去。随着小说的进展，这个不断重复的梦越来越清晰，在小说的结尾处，最终与记忆中的生活场景吻合。小说中的“重影”不仅是一种生理疾病，也是一种带有症候性、象征性的疾病，是现代生活及其结构、节奏带来的“现代病”的表征与隐喻。在对“重影”的描绘中，作者寄寓了深意。

　　整部小说以“重影”命名，并以之结构全篇，展示了作者对现代人病症的深刻揭示与反思，但这种反思又不是抽象的，而是与主人公及其周围人物的生活与情感状态紧密联系在一起。依传统的眼光看，小说中多个人物的情感关系都是不正常的，但置身其中的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之处”。但另一方面，何为“正常”，本身也是一个问题。与传统社会稳定的人际关系不同，现代人际关系充满了流动性与偶然性，相对于传统人际关系及其秩序感所内蕴的不平等、强制性、依附性，现代人际关系更加自由，更加平等，更加宽松，但同时也充满了脆弱性，这可以说是一种“现代性的后果”。传统还是现代，并不是个人所能选择的，因为我们共处于现代化的整体社会进程之中。这部小说以主人公的“重影”，以及周围诸多人物的情感与精神痛苦，向我们揭示了“现代病”的根源，展现了当代都市中“个人”的生存状态以及人际关系的复杂。当然对“现代”的反思并不意味着对传统的认同，而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部小说的价值不仅在于揭示了主人公柯苗作为现代性表征的“重影”，更在于对他者痛苦的关注。作者将丰富的社会经验融入其中，同情并理解苏兴尧、柯保国与王蕾、苏伯伯及其妻子以及龚宝宝、戈茹、宋景元等人的内心痛苦与尴尬处境，进入他们的私人情感与精神领域，并以此切入时代与都市生活的核心，展现了当代都市文学所达到的深度与广度。

　　都市文学的“现代性”不在于对某个都市地方风情式的描绘，也不在于对“乡村—城市”二元结构的整体性把握，而在于对现代都市生活所产生的“个人”及其人际关系的深刻洞察与揭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重影》深刻地描绘了当代中国都市的特征及其进程。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上一代人的生活世界虽受到现代观念的影响，但仍恪守着某种传统观念，而到了柯苗、龚宝宝、戈茹、宋景元等年轻一代，她们的生活与观念则更加现代，更加自由，同时也更充满不确定性，上一代的生活中依稀还有“熟人社会”的影子，而更年轻的一代则处于“陌生人社会”之中。《重影》抓住了“传统”向“现代”的转折时刻，为我们精准地描摹了中国都市转型期的独有特征。

　　在结构上，作者采用了一种“网状叙事”的叙述方式，多条线索齐头并进但并不紊乱，作者以主人公柯苗的疾病与情感为主线，以父母一代的生活变故与“闺蜜团”的情感故事为副线，纵横交织，前后贯通，将主人公的生活碎片与他人的情感历程网络其中，编织成了一张绵密结实的叙述之网。在节奏上，作者的叙述平稳扎实，但又适应现代生活的节奏，不断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转折，不过这种转折不是叙事上的转折，而是来自“生活”的转折，比如柯苗对苏兴尧身份的发现、宋景元与多年前网友的相遇、戈茹隐藏的孩子的最终揭示等等，既出人意料之外，也合乎情理之中，从而打开了另外的叙述空间。此外，这部小说也有着较为鲜明的女性视角，小说中描写的女性对颜值的焦虑、对情感的投入、对孩子的忧心以及女性之间的微妙友谊，都极为细腻委婉，贴切自然，展现出一个女性作家的自我与自觉意识。

　　如何在现代都市生活中发现诗意，并以文学的方式为其赋形？这是当代中国文学在告别乡土文学传统之后所面临的问题，也是新一代青年作家所面临的挑战。当然这里的诗意不是单纯的田园牧歌或挽歌，而是包容了现代人生活方式、生活节奏的一种全新的诗意，这是一种与传统乡土的诗意完全不同的都市诗意，也是一种融合了现代人复杂经验与微妙情感的现代诗意，是复杂的经验之诗，也是天真的抒情之诗。褚婷在《重影》中以自己的探索捕捉住了当代都市生活的复杂诗意，拓展了都市文学的表现空间，我们也期待她能够创作出更多佳作，不断探索并为当代中国都市生活的诗意赋形。

　　（作者系《小说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