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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寻
2月16日,邹家华同志在北京逝世,享年99岁。邹家华的父亲是我国杰出出版家和新闻记者邹韬奋,在父亲的影响下,他从小就树立坚定的爱国情怀,立志投身革命事业。邹韬奋与沈钧儒、章乃器、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时并称“七君子”,作为一名文化战士,其精神品格的形成与传承,在家族谱系中呈现出清晰的脉络。
从福建永安的士族家庭,到上海租界的报业斗士,邹氏家族三代人的命运轨迹,恰如中国近代知识分子转型的缩影。当我们透过历史,会发现这个家族的文化基因在时代洪流中绽放出独特的光芒。
邹韬奋创立的进步文化机构生活书店
从传统士族到现代知识分子
邹氏祖籍江西余江,后迁居福建永安。作为家族第八代传人,祖父邹舒宇通过科举入仕,考取清朝拔贡功名,历任福建永安知县、长乐知县,官至延平知府。他为官清廉,不置产业,这让邹家虽为官家但生活清贫。邹舒宇虽然生活不富裕,但对孩子的教育非常上心,他秉承中国儒家的教育理念,对几个孩子寄予厚望。任永安知县期间,恰逢长孙邹韬奋出生,家族将此视为“双喜临门”,其任职期间签署的版串执照(注:征收田粮赋税的凭据)等文书成为后世考证的重要史料。告老还乡后,邹舒宇确立“书礼传家”祖训,这种精神深刻影响着后代。
作为晚清候补官员,邹韬奋父亲邹国珍在福建盐务局候补期间,亲历了家族由盛转衰的过程。1900年老父退休后,邹国珍带着家眷在福州维持着拮据的家庭生活。尽管经济困顿,他仍坚持传统的教育方式。
在沈谦芳的《邹韬奋传》中提到,邹韬奋刚满6岁的时候,便由父亲“发蒙”,读《三字经》,在“牢狱”般的私塾环境中,开始了幼年的封建启蒙教育。这种教育与熏陶,对邹韬奋早期的思想发展有过一定的消极影响,但也培养了他坚实的文学基础。这段描述为我们展现出了邹韬奋那个不怎么快乐的童年,犹如鲁迅等同时代的学者一样,苦涩的童年也影响了他们后来对于教育的思想转变。
邹氏自乾隆年间从江西迁闽,通过“满、玉、隆、有、文、泗、律、宇、国、恩、嘉、庆”的辈分排序维系宗族体系,代代相传。从邹舒宇的“书礼传家”到邹国珍的严苛教子,再到邹韬奋(本名邹恩润)突破父辈期望走上文学道路,三代人完整展现了传统士族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的轨迹。
1940年邹韬奋全家摄于重庆,右起:邹韬奋、长子邹嘉骅(邹家华)、夫人沈粹缜、次子邹嘉骝、前为幼女邹嘉骊
严慈相济的精神底色
邹韬奋的童年教育堪称一部“微缩版近代启蒙史”。父亲邹国珍的教育方式充满矛盾性:他既是传统儒学的捍卫者,又是新思想的传播者。《邹韬奋传》记载,1909年春,邹韬奋回到福州,原来的私塾老师另谋高就了,新的老师还没请到,他的学业成了问题。就在这时,孩子上了洋学堂的邻居来鼓动邹国珍,不如让邹韬奋去洋学堂。邹国珍对此并没有传统儒学捍卫者式的抵抗,而是同意了这个建议。就这样,15岁的邹韬奋和他的叔父邹国坷一同考取了福州工业学校,开始走上了西式教育的路线。
邹国珍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矛盾结合体,他们成长于传统的儒家教育中,但晚清巨变也给予了他们新的思考。一方面,他们害怕西方的文化侵蚀了东方的传统,另一方面,他们又不能无视西方文化带来的先进与强大。出生在新旧相交时的邹韬奋,与他的很多同龄人一样,都面临着新思想和旧习惯的碰撞,这注定了他要在矛盾中成长。好在邹韬奋还有母亲的慰藉,母亲也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邹母出生于浙江海宁查氏,但具体的名字已不可考,她15岁出嫁,16岁生下邹韬奋,年轻时便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在邹韬奋的童年记忆中,母亲的形象既温柔又坚强。她常常在深夜里为孩子们缝补衣物,额上的汗珠不停地流下,但手上的针线活却从未停歇。这种辛勤劳作的精神,让年幼的邹韬奋感到既心疼又敬佩。他曾在文章中回忆,有一次他半夜醒来,看到母亲在灯下做鞋底,心里充满了歉疚和感激。
母亲不仅在生活上给予孩子们无微不至的关怀,还在精神上给予他们极大的支持。邹韬奋10岁时,背《孟子见梁惠王》这篇文章,只要背不出来就会被父亲打手板。邹韬奋一次又一次背错,父亲一下又一下地打,他呜咽着背书,母亲也在边上默默流泪。等到背完,被打的右手肿得有半寸高,而母亲含泪把邹韬奋抱上床,吻了他的额头,让他安睡。
父亲的专断和高压让邹韬奋产生了反抗封建大家长的心理,而母亲的忍让、能干、贤惠都被埋没在封建社会的家族里,她不仅没有成为公共社会中的一份子,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邹韬奋从母亲的身上看到了旧社会妇女地位的低下,母亲的遭遇为他日后积极倡导妇女解放埋下了种子。
母亲在29岁时便因病早逝,她的去世对邹韬奋来说是巨大的打击,但也让他更加珍惜母亲给予的爱和教育。在母亲的身上,邹韬奋看到了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温柔、勤劳、坚强和无私。这些品质不仅塑造了他的人格,也影响了他后来的事业和人生观。
烽火中的家风传承
邹韬奋与沈粹缜的婚姻,是知识分子与进步女性携手的典范。据黄国荣著《患难之生:邹韬奋在抗战中》一书,沈粹缜出身苏州,既有传统教育背景,也接触到现代教育,后在苏州女子职业中学担任美术课主任。婚后她不仅操持家务,管理家中的柴米油盐事,更可以协助丈夫处理读者来信。1936年“七君子事件”期间,她带着三个孩子辗转探监,每次都将读者慰问信缝在衣襟夹层带入狱中。这种“以家为战壕”的坚韧,使得邹氏家庭成为特殊的精神堡垒。
邹韬奋与妻子沈粹缜育有三个孩子:长子邹嘉骅(邹家华)、次子邹嘉骝和小女邹嘉骊。每个孩子的名字中都有“马”,寓意着他们是邹家的三匹好马。
1926年10月,邹韬奋先生接手了当时印数只有2800份的《生活》周刊。也正是当月,大儿子邹嘉骅出生。对于31岁的邹韬奋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两份同时到来的珍贵礼物。
邹韬奋对孩子的宠爱是显而易见的。无论多忙,他都会抽出时间陪伴他们玩耍。每天晚上,邹韬奋都要先逗逗孩子们,然后才去他的工作室。这种雷打不动的亲子时光,体现了他对家庭的重视和对孩子的深情。
邹嘉骅从小就特别喜欢摆弄机器,对家里的玩具或其他东西,总是拆拆装装。母亲沈粹缜有时免不了责怪他,而邹韬奋却笑着说:“算了,算了,孩子嘛,别把他的兴趣限制死了,顺应其发展吧。”也是在父亲的鼓励下,邹嘉骅一直对机械工程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也让他进一步走向了工业机械的道路。
邹嘉骅的人生轨迹在那个国破家亡的时代尤为特殊。据《患难之生:邹韬奋在抗战中》,邹嘉骅的童年颠沛流离,1933年,因国民党迫害,年仅7岁的他随父母辗转上海、中国香港等地避难。1941年,邹韬奋因耳疾赴上海治疗,邹嘉骅陪伴在侧,辅助父亲回复读者来信。面对病痛折磨,邹韬奋仍坚持撰写《患难余生记》,儿子劝其休息,他答道:“时间太宝贵,若此时停笔,恐再无机会完成。”这段对话展现了邹韬奋以文字为武器的执着,也令邹嘉骅深刻理解父亲“以笔报国”的信念。
1944年7月24日,被病痛折磨多年的邹韬奋,呼吸急促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弥留之际,他拿起了纸和笔,在妻子、儿子、姐姐和书店里的好友面前,颤抖着手写下了“不要怕”三个字,便与世长辞了。
邹韬奋在遗嘱中曾说道:“请中国共产党中央严格审查我一生奋斗历史,如其合格,请追认入党,遗嘱亦望能妥送延安。我妻沈粹缜女士可参加社会工作,大儿嘉骅专攻机械工程,次子嘉骝研习医学,幼女嘉骊爱好文学,均望予以深造机会,俾可贡献于伟大的革命事业。”他将自己的事业家庭托付给了中国共产党,他的孩子们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新中国成立后,他们在工业、科学、文化的领域发挥着自己的能量。邹嘉骅后来延续着童年的爱好,专攻机械制造,赴苏留学,回来报效祖国,逐步成长为工业领域的骨干人才,后来更是成为我国经济建设战线、国防工业战线和社会主义法制建设的杰出领导人。
邹嘉骅曾在给父亲的纪念文章《我的父亲邹韬奋》中写道:“父亲因为有这样一种对人民对祖国的大爱,才会有坚定的行动,有贯穿一生的坚持,有广大的胸怀。当年,他们‘七君子’获释出狱后,在群众欢迎会上,父亲当场题词:‘个人没有胜利,只有民族解放是真正的胜利’。也因此,他才是伟大的爱国者。”
邹氏家族百年变迁,折射出中国社会从传统士绅到现代知识分子的转型之路。邹氏家族始终保持着两个传统:对文化的敬畏与对民族的责任。祖父邹舒宇品行端正清廉节俭,父亲邹国珍寻求救国之道从传统官宦转为实业经商,至邹韬奋以新闻出版构建舆论阵地,再到邹嘉骅用工业技术实践建设国家,四代人的选择勾勒出中国现代化的独特路径,邹家几代人实践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理想。(梁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