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昱华

　　宋朝，一个千人千面的复杂朝代。有的人眼中，它是《清明上河图》中繁华的街市；有的人眼中，它是积贫积弱的代名词。经济是一切的基础，要理解宋朝，就得从经济说起。

　　《逝去的盛景：宋朝商业文明的兴盛与落幕》尝试对两宋的经济运行模式做出解释，经由对其兴盛与落幕的探讨，揭秘“先进文明陨落的真相”。作者陈季冰长期从事经济新闻报道与时政财经评论，近年来专注于经济史与制度变迁研究，文笔通俗易懂。

　　全书分为上、下两册，上册从市场、财政、商贸、城市规划与变革等多个领域出发，对宋代经济领域所表现的繁盛景象做出了解释；下册侧重于解释“发达繁盛的经济，对宋人的社会生活造成了哪些影响”这一问题。作者除关注宋代科学技术的进步、教育普及化、社会生活现代化等常规议题，还大胆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宋代是一个处于前现代环境下的现代文明”，试图揭示宋代的困境与两宋繁华陨落的原因。

　　作者的观点鲜明，但不突兀，逻辑链条清晰明白。一环扣一环，从一个现象延伸到其诱因，进而深入到背后的深层逻辑，一步步地抽丝剥茧。例如，宋代的“三冗”（冗兵、冗官、冗费）问题，历来是各路研究者所关心的话题，可惜过往的许多研究往往只停留在表面，偶有深入的，也往往将重点放在了“三冗”现象的成因，而对于其造成的后果草草略过，但陈季冰却另辟蹊径，尝试对这一现象所导致的社会生活的变革做出解释。

　　在这些解释之中，不乏一些激进大胆，乃至显得骇人听闻的观点。例如，作者提出，宋代朝廷的财政政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所实行的都是“一切向钱看”的策略，而这种策略的直接原因，正是宋朝严重的财政亏空（即冗费）。财政亏空的深层原因，则是宋代需要维持一支庞大却脆弱的军团（冗兵）。而冗兵的更深层次原因在于，宋朝的朝廷实际上是以贿赂军队高层的方式来保证其内部的稳定，这种做法的结果，就是宋军战斗力的降低，进而加剧了冗兵冗费的现象。新的解释引出了新的疑问，对于疑问的新解答，使得研究层次得以不断地深入。

　　那么，“一切向钱看”的财政政策，对于宋朝人的社会生活产生了哪些影响呢？这与现代社会有什么关系呢？作者娓娓道来，深挖细掘，究其根本。

　　在作者看来，宋代步入现代化社会的一个特征，是“城市从时空中突围”，换而言之，宵禁制度的废除与宋代高速的城市化，让宋代诞生了一个全新的社会阶层——市民阶层。随着市民阶层的发展壮大，原本松散零落的工商业从事者或是在官方的推动下，或是在自发的组织下，形成了新的社会团体——以从事职业为划分的行会。行会组织在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对资本主义萌芽与社会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对于宋代中国行会的诞生，作者则秉持了保守的态度，在不夸大其影响力的同时，充分肯定了行会对于工商业从事者社会地位提升的帮助作用。较为可惜的是，可能因为资料的匮乏，作者在这一点上的分析还不够深入；其实，第五章中提到的房地产贸易就深受行会的影响。

　　作者将写作的重心放在了社会文化的层面之上，而对于政治层面的描写则有所欠缺，尤其是在政治与商业发展的交互上。例如，宋朝的冗兵现象与经济重心的南移，使得北宋时期边境与首都之间的补给线被拉长、需要更多的物资供给军队，这直接促成了宋朝对于“入中制度”的改革。宋朝通过发行“交引”这一专卖产品的经营凭证，将商人群体纳入到军需供给的供应链中。在这一过程中，“交引”作为一种有价证券，自然而然地催生了原始的金融市场与期货概念；同时，随着“交引”所代表的信用概念得到了广泛的认可，这一信用的载体也走向了民间，并最终成为了我们所熟知的最早的纸币——交子。无论是“交引”的推广或其货币化的过程，无一不是宋朝民间商业发展与政治需要的双重推动下实现的，作者只关注到前者而忽略了后者，有所遗憾。不过，作者注意到了其中“实物经济”向“货币经济”的转变，对此进行了新的思考。

　　经由作者的分析，读者也可以从文字之外发掘出新的结论。当我读完该书，便不由得思考起这辉煌盛景下的空虚幻象，在我看来，宋朝创造了一个辉煌的盛世，却并未营造出一个真正的治世。

　　治世与盛世之间，有着一个直接的差异，治世的清明安稳，是财富惠及每一个人的表现；而盛世只需要经济上的辉煌与社会的稳定，其余种种，只要不危及封建统治根基，都是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宋朝的统治者们并不在意财富流向何方，只需要那些财富的掌握者能老老实实地留够给他的那一份。更何况，宋朝的统治者们往往同时扮演了财富收割者的角色，前文所提到的“交引”，便常常被宋朝皇室所滥发，成为其从民间套利的工具。另一个典例，是王安石变法中的青苗法，同样在其实行过程中被滥用，客观上加重了宋朝百姓的负担。

　　宋朝的辉煌注定是少数人的辉煌，一小部分人就足以创造出歌舞升平的喧嚣，然而他们的喧嚣是建立在权力的选择之上的，当他们所依托的权力支柱在外部的打击之下碎裂崩塌，盛世的幻象也将化为泡影。然而这崩塌的原因，又何尝不是他们的自作自受呢？古人有云：“小惠未遍，民弗从焉。”或许，这才是宋朝屡战屡败的真正原因。（赵昱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