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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柳 青
NTlive的《初步举证》在中国公映第一周,票房突破1500万元,创造了NTlive系列在中国的票房纪录。以当下的平均电影票价计算,1500万元票房意味着观影人次超过30万,这相当于在千人座的剧场演出300场的观众人次。因为影像和电影院线,这部剧作抵达了剧场现场难以企及的人群。
《初步举证》的海报上,女主角朱迪·科默的两幅肖像叠在一起:一个是头戴律师假发、身穿法袍的女律师,冷静自持;另一个是头发散乱的女子,表情不受控制地怒吼着。这都是泰莎,她是无懈可击的辩护律师,也是遭遇性暴力的普通女人。这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形象,是法庭上站在不同位置、不同立场的辩方和原告,因为一次“约会强暴”,法政精英的躯壳里分离出饱受创伤的女性。
在109分钟的影像/舞台时间里,朱迪·科默的独角戏表演惊人,不仅是女演员的能量震慑了现场,更大的冲击力源于,她用变化着的身体、声音和装扮,将剧本里隐藏至深又无处不在的“重叠”与“分化”在舞台上直观彰显。
《初步举证》的作者、剧作家苏茜·米勒多次强调,这个剧本重要的是台词背后的心理背景。演出的第一个场景是明亮整洁的律所办公室,线条利落的极简书架上摞满案件卷宗。身穿法袍的泰莎在这个环境里,侃侃讲述作为精英辩护律师的心得,伴随矫健夸张的肢体动作,她的充满进攻性的体态,昂扬的声调,是世俗概念的“成功大女主”的精神现形。唯一的不和谐来自她的口音,泰莎讲着法律行业精英的笑话和黑话,用一口利物浦口音的英语。演员本人的英格兰西北口音在表演中成了自然的“神来之笔”,口音和法袍,直观地构成泰莎重叠的双重身份。
她穿精致昂贵的真丝衬衫、修身西装和乐福鞋,她从牛津大学毕业,跻身了“制定游戏规则”的群体,“挤”进了一个她不属于的世界。然而,从伦敦出发,两个半小时的火车行程让泰莎回到她的来处——利物浦的工人家庭,父亲缺席,哥哥无业游荡,没有退休金的母亲是打零工的清洁妇,给她买艳粉色的涤纶衬衫。
泰莎收起母亲送的粉色衬衫,她隐藏和否认的,不止这一层身份。很快,观众将意识到,“女性”是一种处境,是像“工人”和“公立学校”那样在英国社会结构中低一等的存在。在泰莎的成功履历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她作为辩护律师为被控性侵的男性脱罪。她平静地“科普”律师怎样遵循“法律的正义”,当庭反复盘问原告女子,从她们不完美的表述中,从原告证词的细节疏漏处,寻找“无罪辩护”的机会。而被控的男性当事人在整个过程中可以沉默甚至隐身。回忆起那些在她面前败诉的女子,泰莎的不败金身上出现了痛苦的裂痕。穿着高定西装和法袍的她,站在法律系统的这边,怜悯地观望对面的女人。观望,但她不在她们那一边,她仰仗的法律在“他们”这边。
费兰特在《我的天才女友》的结尾写道:“我的整个生命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泰莎也是这样,她以为她是赢的人,但是,一场约会让她赤裸地面对“女性”的真相。一个工人家庭的女儿怎样从利物浦的公立学校到牛津大学法学院,并且进入伦敦金融街的高级律所,这是潜伏在她叙述里的“前史”。舞台上进行时的是她依次地脱了法袍,脱了西装,直到脱了约会时的连衣裙,成了一个穿着内衣的烂醉女人。提升她地位的“盔甲”被卸除了,当她遭遇“普通女人”的狼狈时刻,她痛苦地发现女人说“不”是无效的。
第一幕到第二幕之间,783天过去,泰莎再次出现在台上,周围没有书房,没有卷宗,没有白亮的灯光,她也不再身披端庄的法袍。她在法庭上的位置发生了彻底的颠覆,她站到原告席上控告她的前同事,成了她过去经常“逼问”的那类女人。她在庭审中被迫回忆和描述她不堪回忆的细节,她的创伤在法律的放大镜下被挑剔——因为她有过和同事调情的经历并且在事发当晚烂醉如泥,她的指控就成了别有用心的“讹诈”吗?她熟练运用的“法律的公平”,现在是质疑她、羞辱她、围剿她的严密系统。这是苦涩的黑色幽默。
泰莎变化的心理和认知,仍然直观地体现在她的模样,没有法袍和假发,没有真丝衬衫和乐福鞋,站在原告席大声说出“我控诉”的她,是穿着廉价粉色衬衫的光脚的女人。利物浦口音、粉衬衫,以及面对男性暴力毫无还击之力的女人,这些是泰莎无法剥除的身份标识,她曾幻想改造自己,加入“赢家”的阵营,直到幻觉破灭,精英女律师成为被伤害的普通女人,她看清自己曾服务于漠视女性、背弃女性的系统,她过去捍卫的理想是一种病得很深的文明。
完美的女律师和不完美的女受害者是同一个泰莎,但后者不能够若无其事地回归前一个身份。在终审的现场,唯一给了泰莎安慰的是一个小个子的女法警,泰莎注意到她穿着格外不合身的警服,原因很简单,警服的制作默认给平均身材的男性,娇小的女性是不被考虑的。《初步举证》的剧本和朱迪·科默的表演在这个时代的意义,恰似泰莎在法庭上的犀利一瞥:还有多少事物像这件不合身的警服,完全无视女性的需求和存在,却被视为“正常”?(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