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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建融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的这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千百年来脍炙人口;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到耄耋龙钟的老年,大多脱口能诵。对其措辞立意的匠心独运、绝唱千古,从来没有异议;但对“烟花”的诠释,历来解作阳春三月的“花树繁茂浓艳”,窃以为不妥。
首先,这个“花树繁茂浓艳”的景象,究竟是实写出发地黄鹤楼周边的春光如画呢,还是虚写目的地扬州的春风骀宕呢?任一注者都未作说明,所以通常大多理解为实写“送别环境”的“晴川历历”“芳草萋萋”。但问题来了,既然眼前的风景如此的美好,为什么不作及时的折取反要“移情别恋”呢?以我的旅游经验,每准备去某地,总是为当地的什么所吸引,所以这里的“烟花”当非实写出发地,而是虚写目的地的美景。那么其次,这个“烟花”又是什么花呢?如果只是笼统的“花树繁茂浓艳”,眼前的鹦鹉洲、汉阳树不就有着明媚春光吗?又何必要舟船劳顿地到扬州去呢?我以为,“烟花”未必是泛指笼统的“花树”,而是专指扬州所特有而且驰名天下的琼花!
看琼花——这就是孟浩然“下扬州”的动机!
众所周知,从隋唐一直到两宋,“下扬州”赏琼花一直是士庶各阶层的一项重要春游活动,不独孟浩然为然。而琼花为“烟花”,在历代咏琼花的诗词中也多有所见。这里以诗、词各一首为例。宋刘学箕《琼花》:
团簇毓英玉碎圆,露晞日暖欲生烟;
亲从后土分奇种,不是人间聚八仙。
又,宋郑觉斋《扬州慢·琼花》:
弄玉轻盈,飞琼淡伫,袜尘步下迷楼。试新妆才了,炷沉水香毬。记晓剪、香冰驰送,金瓶露湿,缇骑星流。甚天中月色,被风吹梦南州。
尊前相见,似羞人、踪迹萍浮。问弄雪飘枝,无双亭上,何日重游?我欲缠腰骑鹤,烟霄远、旧事悠悠。但凭阑无语,烟花三月春愁。
至于宋人托名唐颜师古所撰的《大业拾遗记》(又名《隋遗录》),写隋炀帝幸江都观琼花并纵恣故事,原名《南部烟花录》,更为众所周知——后世以“烟花”专指青楼,实源于此。但炀帝当时的荒淫,与青楼并无关系,而全因琼花而起。
琼花,又名“玉蕊”“八仙”“聚八仙”,落叶小乔木,与绣球花同科同属异种而更珍稀。每年农历三月开花,花开满树,百朵成簇。伞状花序,花头大达15厘米,一茎五出,中支密集小花如蚌破珠骈,蕊色米黄;四支环绕中心伸出,每支两朵共八朵大花如牵蝶合恋,初开时淡绿色,盛开后雪白冰清。枝干、叶片、花朵、花期均与绣球花相近,惟绣球花为圆球状,而琼花为圆盘状。而且由于大花与小花的辉映对比,在审美上比之绣球更显丰富、更有内涵,尤其是一种凄迷朦胧的感觉,如烟似雾,飘忽无定——虽“繁茂”却绝不“浓艳”。
今天,琼花已被作为扬州的市花。而追溯它的历史,可以一直寻绎到西汉。扬州琼花观,始建于元延二年(前11年),原名后土祠。祠内“有花一株,洁白可爱,岁久木大而花繁,俗谓之琼花,不知实何木也。世以为天下无之,惟此一株”(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北宋王禹偁、欧阳修主政扬州时,都曾写诗赞赏过它,欧阳修甚至还专门为它建了一座“无双亭”,遗址至今犹存。传说宋仁宗、孝宗时,先后把它移植到汴京(开封)、临安(杭州),都不能成活,不得已送回祠中后才茁壮成长。但元代以后,因兵燹之灾,此花彻底死去;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扬州琼花,已非当年的名贵品种了。
绣球花我是很早就熟识的,但琼花虽在小学看“隋炀帝下江南”的故事时便已知晓,却从未见过实物,根本不知道它是怎样的花容玉貌。直到上世纪70年代后期,我因去漕溪公园写生牡丹、紫藤,看到一株扁的“绣球花”,一时惊诧莫名,便去对谢稚柳先生说了。谢老告诉我,这不是绣球花,而是绣球花的“妹妹”,比绣球花更稀罕,名“琼花”。随手落墨点垛,与我所见者无异。“但这么名贵的花品,为什么不见有画家画它呢?”我又问。谢老说,宋代时有不少画家画过琼花,至今还有实物遗存。只是以当时的条件,谢老手头拿不出图册,我当然也不可能见到。见到宋人画的琼花并认真地作了临摹,至少是90年代之后的事了。
1986年,我有幸参与王朝闻先生总主编而有全国近百位专家共同承担的十二卷本《中国美术史》的撰稿工作,由于专家们都挑选自己熟悉的内容,包括园林等相对冷僻的内容便落到了因年轻而没有资格挑精拣肥的我身上。想到王老在动员大会上的讲话:“撰稿的过程一定是研究的过程,研究的过程则是学习的过程,甚至是从零开始的学习过程。因此,编写《中国美术史》的工程,同时也是培养一代中国美术史家的工程。”我就无知无畏地承担了下来,并赴各地考察调研,记得扬州去过两次。由于每次考察都在暑假期间,所以,虽然到了瘦西湖、何园、个园包括后土祠(琼花观),也见到了琼花,但由于花期早已过了三四个月,对扬州之美与琼花的关系,一点没有体悟。自然,当年所写对扬州园林审美特色的分析,是有严重缺憾的。
直到七八年前,家门口的地铁站竣工,出口周边的地面被辟为马路花园,于深秋初冬时栽植了不少花木。除常绿的桂花、广玉兰和带花蕾的蜡梅外,基本上都是凋尽花叶的枒槎枝干。我以“多识草木”的常识,对朋友一一解说这是桃花,那是樱花,这是紫薇,那是绣球……翌年花开,大多应验,独有“绣球”所开的不是圆球而是圆盘!朋友笑我失误,我便兴奋地告诉他们:这是琼花!与绣球同科同属却更珍奇!
从此之后,每年的4月前后,散散落落的十几株琼花,叶如翡翠,映衬着花如白玉,层层叠叠,娉娉嫋嫋,仿佛冰凌雪簇,飞雾飘烟,“俪靓容于茉莉,笑玫瑰于凡尘,惟水仙可并其幽闲,而江梅似同其清淑”(张问《琼花赋》),看得我目迷心醉。把琼花的香影投影到当年所游览的瘦西湖背景上,“卷上珠帘”的“十里春风”,弥漫着“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烟霏,隐隐起“玉人何处教吹箫”的呜咽楚楚。给观者以柔和、轻松、缱绻、缠绵、安逸、舒适又销魂的情愫,而绝去忧伤或兴奋的激动情绪。
琼花外围的八朵大花固然飘逸不群,但不受孕。中盘密聚的细蕊则于深秋结籽殷红,如玛瑙粒,别有可爱,只是自古至今,似乎并未得到人们的青睐。而近年气候变暖,入冬以后,在殷红的琼花籽旁,竟有新蕾绽出银朵的,就尤见凄迷了。为此,我还将琼花喻为香国中无声的“靡靡之音”,以别于牡丹的“清平长乐”、玉兰的“霓裳羽衣”、梅花的“冰雪三弄”、兰馨的“空谷足音”。
朋友听了,表示:“诚然。难怪隋炀帝沉湎于此,卒致国破身亡。然则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琼花之美,应该不是今天的我们所宜欣赏的对象了?”
我应之曰:“不然。盛世之音既需要黄钟大吕的英雄交响,也需要轻靡悱恻的小夜催眠,不包罗万象地和而不同,不足以鼓吹休明、粉饰大化。”
朋友请问其然。有《新唐书·志·礼乐十一》记:
太宗谓侍臣曰:“古者,圣人沿情以作乐,国之兴衰,未必由此。”御史大夫杜淹曰:“陈将亡也,有《玉树后庭花》;齐将亡也,有《伴侣曲》,闻者悲泣,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以是观之,亦乐之所起。”帝曰:“夫声之所感,各因人之哀乐。将亡之政,其民苦,故闻以悲。今《玉树》《伴侣》之曲尚存,为公奏之,知必不悲。”尚书右丞魏徵进曰:“孔子称:‘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乐在人和,不在音也。”十一年,张文收复请重正余乐,帝不许,曰:“朕闻人和则乐和。隋末丧乱,虽改音律而乐不和。若百姓安乐,金石自谐矣。”
这个故事,在欧阳修之前的《旧唐书》和之后的《资治通鉴》中都有记载,所以很能说明问题。《玉树》《伴侣》的演奏既可与《秦王破阵乐》等一起为贞观盛世的开创作先声,琼花的欣赏当然也可为社会和谐的建设作鼓舞。
朋友请为图画。点垛勾染,三天后完成“交差”;又请题《扬州慢》以裱手卷。我辞以年老思蔽,长调已经力不从心了,还是绝句或者小令吧?不允,说是非“扬州”不足以为琼花比兴寄调。无奈,那就明天来取吧——如下:
十里春风,二分明月,曾经两渡扬州。甚仙缘忒浅,玉蕊事都休。向后土、无双亭下,残垣断壁,一片风流。瘦西湖、琪树青葱,何奈琼楼。
年来海上,镜花圆、通衢香浮。看三月飞烟,无端到此,如玉盘毬。四海一家同类,凝香雪、日暖优柔。结申江环玦,广陵何必重游。(徐建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