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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 倩
时隔数年,作家毕淑敏推出长篇小说《昆仑约定》,她自称“终于完成了对一座山的承诺”。既是承诺,自然拥有苦心发念和漫长酝酿的过程,如一粒绿色的种子,伴随阅历加持和记忆回溯,毕其功于一役,浇灌出椎心泣血的绚烂之花。
品读全书,作品延续她的细腻笔触和磅礴大气,故事围绕高原战区防区女兵班八名年轻女卫生兵的成长心路展开叙述。环境淬炼与情感动荡、价值选择与生死考验、理想追求与家国情怀,于海拔五千米边防线的高原之上,有了双重的视野和丰沛的内涵,不啻一部恢宏厚重又激荡人心的高原史诗和生命长卷。
精神的昆仑
近年来,老作家积蓄数十载推出鸿篇巨制的有很多,几乎可以视作一种文学现象。譬如,梁晓声《人世间》、王跃文《家山》、贾平凹《河山传》等,他们以“对得起此生”的准备抵达“必须完成”的使命,同时,高度警惕在某种“正确”的惯性里疲惫滑行。总体来说,作品内容各有千秋,但异曲同工之处是对创作之初“元精神”的深度展现,即“邮票大小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作家福克纳语)。毕淑敏的人生轨迹可谓“独一份”:16岁离开北京,去西藏阿里当兵,在部队生活11年,从医20余年,56岁环游地球。当女卫生兵的难忘履历,成为她文学创作的精神“血库”。在我看来,《昆仑约定》既有对当年成名之作《昆仑殇》的血脉呼应,也有《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等作品的精神侧影。倘若说“军大衣”和“白大褂”构成了她人生版图的基础色,那么《昆仑约定》无疑为军医生涯注入了神圣色:白云的颜色,彰显生命的庄重与尊严,一如高原烈士陵园上空的云,“背倚山河壮美,面前祖国长宁”。
“深描”内在景观
《昆仑约定》全书70万字,易读、流畅、黏性高、代入感强,极易引发情感共鸣,小说文本结实、不拖沓,规整、不炫技,具有“一气呵成”的定力和独特审美的张力,同时填补当下军旅题材创作之空白,堪称老边防军医群体的青春回忆录。好的小说结构,在于模仿人类精神的某种内在秩序。作为曾经的心理咨询师和内科主治医生,毕淑敏深谙这个道理,她的小说叙事具有“深描”的精神属性,即向内开掘而深具力量,从“有我”的文学过渡到“无我”的文学,这是一种传统技术层面的突破和内在视角的“破冰”,以此凸显人类精神的差异性,铺展出一幅瑰丽而迷人的人性画卷。小说人物图谱干净而爱憎分明,“女一号”郭换金与军医楚直、参谋景自连、指导员潘荣之间的情感抉择,读来令人肝肠寸断,又百转千回。但是,这并不能简单地概括为“一个女兵与三个男兵的爱情故事”,那样势必会窄化力透纸背的诗性品格。毕淑敏的侧重点在于以情动人,以真塑魂。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说过,“爱真理意味着承受虚空,继之接受死亡。”这句话在书中得到深刻诠释,死神左右盘旋,青春无悔抗争,她很好地写出了高原之上的人心较量、人性光芒和人生选择。
批评家谢有顺在《文学的深意》一书中写道,“任何思想都要经历‘道成肉身’的过程,才显得真实可信。”毋庸置疑,经历一个与己身相关的“死亡”或会加速成熟,走向人格的完整性。毕淑敏的特殊经历决定她对死亡的认知比常人要“看远一些”,16岁阿里当兵初涉死亡之河,父亲患癌临终陪伴,人至老年衰老疾痛,多重叠加的生命至痛,使她落笔成章时更有重量,灵魂的重量,也是生死的鉴照。因此,这部长篇小说蕴藉着不同凡响的生命哲学,激荡出感天动地的万千气象。无论“白头翁”、凌慧虎和古墨夫妇等普通人之死,还是景自连值守橙卡、楚直“以身试医”的为国捐躯。她擅长“以小见大”,于无声中听惊雷,不经意间弹拨出灵魂的清音。
“信物”鉴照生死约定
物以稀为贵,物因爱而不朽。景自连在遗书中写道,“我们的信物,是彼此的弹片。”“信物”贯穿全书始末,与书名形成内在关联:研究古生物学的凌慧虎死于高原病,一把桃木梳上的发丝定格“死生契阔”;郭换金与景自连中弹住院,体内取出的弹片幻化为“刀币”“七星芒”;麦青青探亲归来送给文慎笔一支派克钢笔作为“酬谢”,这支笔是老父亲参加解放战争时从敌人一个师长手里缴获的“战利品”;潘荣“就地取材”不惜代价制作的浪漫书签;蓝卡哨兵青睐的“土特产”狮子石,谁能想到竟是致命的放射源;炊事员门可闩与叶雨露的地下之恋,以一块上海表、一块脏污麻袋片画上句号;当郭换金被军医大学录取要返回平原时,护士长钟铭送上藏红花,司务长殷厚土送上一小块茶砖,穆木春的礼物则是手工木碗……以上这些“物”之索引串联起各种生死之托:一来彰显了高原物质极度匮乏下人们的美好向往,于艰难、孤独、彷徨的死亡之地上,摇曳青春的悸动;二来也是写出了高原边防生活的日常性和世俗性。
短篇小说的血肉是克制,长篇小说的血肉是“换气”。所谓“换气”,指技术层面的“换韵”,即承上启下,也是人物塑造的成败。全书不加小标题,却毫无隔断之感,源自内容的张弛有度、气脉十足,内蕴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孩子的眼泪”,也有“穿透的同情”。毕淑敏的书写节奏舒缓,收放自如,跳出“高大全”的巢穴和“英雄式”的赞颂,小说里的人物善恶一体,好像他们就在我们身边。郭换金与麦青青暗中较劲,背后是父辈权势的较量。女兵班竞选班长、女军医储备人选、军医大学唯一名额,几个回合的竞争贯穿其中,将魏司令的威严、龙部长的周全、文慎笔的攀附等等,刻画得淋漓尽致,与现实生活中的人情世故高度耦合,真实,感人,具有穿透心灵的震撼。
一边是边防部队严禁恋爱的铁律,一边是花季女兵情窦初开的绽放,哪怕羞答答的爱情也值得被尊重。叶雨露因一顿“病号饭”而失去底线,与门可闩发生关系,血污的半袋金钩海米成为“罪证”,她被送到山下医院做了手术。郭换金、龙一筌与麦青青、文慎笔的暗中斡旋,最终没有殃及门可闩,彰显“生命至上”的伦理观。毕淑敏以湛蓝的高原与洁白的云朵为故事“取景框”,恰到好处地写出了大写的“人”的欲望与矛盾,也就写出了人性的海拔与尊严。记得《昆仑殇》中有段话如是写道:“生与死的分界,再没有比登山时更分明的了。向上是生,向下是死。头上是生,脚下是死。”这无不渗透出毕淑敏的生死观,向死而生,珍惜当下。《昆仑约定》,即一个人与死亡的约定,小说里拥有三重视角:郭换金为古墨收殓下葬,那是普通人对女兵的临终嘱托;郭换金为牺牲的景自连擦身穿衣,手术室里的“死亡之吻”成为绝响,“类似小鸽子的轻盈一吻,又如丝绸薄如蝉翼的抖动”;景自连的母亲甘黄连不惧高原反应和路途险峻,到儿子生前站岗的高原战区“微服私访”,她的家族故事与卫蔷(郭换金的原名)的坎坷身世形成互文关系,他们的对话也是生死的坦诚交付。这些场景令人刻骨铭心,冥冥中隔空抛出发人深省的“生命之问”:假如读者是郭换金,父母出身不好,过继给当大厨的继父,独闯高原边防战区,高寒缺氧的日常考验下该如何选择自己的爱情?又该怎样坚守心中的红色理想?抑或说,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原圣境,谈论生死是奢侈的事情,云朵挽臂连成洁白的哈达,鸟鸣如雨聚合亲人的泪滴,唯有好好活着,才是最大的安慰。
高原上的“小图书馆”
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说过,“阅读即消减孤独和增强自我。”《昆仑约定》中设有一处特殊的书房。郭换金上了楚军医的人体解剖课后,回来从床底下找出古墨的遗物,打开木箱发现全是书籍。她利用第五病区古墨生前住过的病房,打造成“小图书馆”,坚持以书换书,每天的睡前阅读是放松也是乐趣。牛虻与琼玛、保尔·柯察金与冬妮娅、简·爱与罗切斯特……书中的爱情令她芳心似火,炽烈燃烧。潘荣成为她的“阅读搭子”,以读后交流心得作为交换条件,他们热烈讨论鲁迅、陀思妥耶夫斯基,精神相吸,日久生情。潘荣爱屋及乌,想方设法搜集电影胶片和各色燃料制作手工书签,却不遂人愿。小说结尾处,他的一句“我拼了命,死在你之后”让人为之动容,那是另一种爱情的表达。
毕淑敏重视以细节取胜,她还用侧笔勾勒出一位没有名字的铁锈人,跋涉一百公里前来借书,用一张泛黄的视力表换取一本童话故事,郭换金犹豫再三,还是将唯一的童话书借给了他。童话书是一扇窗户,为戍边士兵投去浪漫的想象,童话书也是一块大白兔奶糖,为严酷生活带去些许甜滋味。这样一来,高原上的“小图书馆”承载双重内涵:它是精神的补给站,心灵的后花园,还是古墨夫妇未竟的伟大事业——她早日学成归来,守护祖国边疆,用坚定的信念筑起钢铁长城和生命防线。
可歌可泣的故事千篇一律,个性分明的人物万里挑一。不得不说,《昆仑约定》里的高原人物群像塑造相当成功,关键在于真实和切近,拥有触手可及的烟火气和同理心。大人物有可爱之处,小人物也不卑微。魏盾远住院期间,问悉心护理他的郭换金想要什么谢礼,回答“大西瓜”。“老汉”与“丫头”的称呼,堪比慈爱老爹对小女儿的关照。当高原拉练冻伤人员频现,楚军医假借缺药之名返回战区请示撤离,关键时刻保全大局,这与《昆仑殇》中警卫员郑伟良与“一号”司令的谈话如出一辙,“军人不怕牺牲,但不能为此漠视军人的生命。”而即将退役的士兵患上阑尾炎,首长暗示要做阑尾手术,不过是为退役后返回农村的“省钱”做打算,私心与利益的博弈,读来引人共鸣。
“我们的血,曾无数次冻凝过。它融化后,看起来流畅,血中总有细碎如针的冰晶,扎在骨髓深处,让我们的灵魂,永不安宁。”这种“不安”,就是高原女兵融入血脉的精神。毕淑敏酝酿五十载捧出的《昆仑约定》是高原女兵精神的蜕变记和心灵史,也是献给所有戍边战士的一份青春礼物。郭换金的青春作答和灵魂选择,使我们充分认识到有一种信念超越血脉与手足,跨越地域与山河,在高原上永远矗立,筑成精神的丰碑。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