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郎顾曲

　　从《秋园》《浮木》到《阿包》，最近十年，越来越多属于平凡个体生命史的作品在被读者熟知。2025年，律师蔡寞琰的非虚构长篇《虎溪山下》是这一门类里的新惊喜。

　　此书分为“虎溪山下”和“人事浮生”两个部分。上篇写作者曾祖父德秀与其三位爱人，下篇写蔡氏家族其余人物，以及上篇几位“支线人物”的离合际遇。此书表面上是以作者曾祖父德秀的一生为主轴，但书中写到的几代女性，她们共同接力拧成的叙事，其感染力丝毫不亚于德秀的故事。

　　德秀是全书主角，他是富家少年出身，却放弃大好前程，投身彼时尚不知前路的革命。他参加革命不是政治投机，而是作为一个有良知、有救国心志的青年，目睹祖国沉沦，他无法袖手旁观。所以他说:“如果一定要抗争，那就让我来说话，让我来流血。”

　　从青年时期学医，读新学师范，到长大后参军，当县长，署理财政，德秀的一生是20世纪中国理想主义者的缩影。

　　此书开篇写德秀剿匪，先写德秀单枪匹马，枪杀匪首，烘托其勇。再写德秀劝阻村民，不要对土匪使用杀人偿命那一套，而是交给官府，依“国法”处置，彰显德秀的仁义与格局，短短一章便让革命者的形象丰富起来，可见作者笔力。书中写德秀在县城断案，则颇有侦探小说的味道。作者深谙类型小说写法，将之运用于非虚构，增添了作品的可读性。

　　以李聪明、素贞、婉英为代表的女性群像，则撑起了此书更加复杂幽微的部分。大婆婆李聪明是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女性，她奉勤恳与尊严为宝贵价值，单相思地爱，无愧于心地活，他人不解她的选择，她却不在乎外界的目光，选择怎样的路，她就无怨无悔地走完。

　　素贞和婉英，分别具有革命女性与侠女气质。她们是德秀一生中真正爱过的两位女性。素贞随德秀投身革命，奈何早逝，这条人物线索提醒着读者，在20世纪中国革命的历史上，绝不缺乏女性革命者的身影，从家喻户晓的女侠秋瑾，到《虎溪山下》的素贞，她们都拥有短暂但并不虚度的一生。

　　婉英原本叫张三妹。她本是四川某县警察局所长的女儿。张所长在追缴鸦片时不幸牺牲，死前留下遗嘱，托德秀照顾张三妹。起初，德秀教她医术，以兄妹之礼对待。素贞去世多年后，三妹与德秀相依为命，二人日久情深，这才结为夫妇。德秀为三妹取名张婉英，意为“婉约绮媚，吾爱英英”。他们婚后开医馆，行医救人，结下不少善缘。婉英积极在当地女性群体中科普医学知识，祛除妇女们对于妇科病的羞耻。从婉英的生命路径中，读者可以窥见现代中国职业女性的崛起。

　　孙辈写祖辈，容易陷入溢美之词，好在作者笔调沉稳，不是以煽情话语，而是用大量事例和细节丰富人物形象。和王侯将相相比，书中人物并未建立世俗意义上的丰功伟绩，他们平凡，在历史江河中如苔米，但他们情真意切地活过，真诚地爱，真诚地相信理想，真诚地为革命投入心力，也真诚地守护身边的羁绊。人可以平凡如蝼蚁，也能像众神般美丽，虎溪山下有情有义的高尚灵魂值得被铭记，他们代表了一份如今日益稀缺的价值——克服虚无，向实在的理想有韧性地挺进，在喧嚣杂音中，仍旧守护一份纯粹的爱意与赤诚。

　　“南北东西去，茫茫万古尘。关河无尽处，风雪有行人。”《虎溪山下》写出了一份沧桑感，历经世纪浮沉，从清末到本世纪初，读者仿佛看了一部质地温厚的年代剧，如果将此书拍成剧，也许会是《苦尽柑来遇见你》那样的作品。

　　作者在序言中引用李叔同诗句:“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在短暂的一生中，有比浮华更值得追寻的东西，《虎溪山下》有一丝朴实而执拗的气质，这是一本关于平凡，但并不平庸的新书。（周郎顾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