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艳梅

　　李浩主编的“印象系列”是当代作家对传统文化的一次集体致敬，具有鲜明的文化定位和独特的文学价值。《印象端午：文学大家谈中国传统节日》（贵州人民出版社2025年5月出版）同样既立足于宏大的文化传承，又通过文学书写，把作家个人的情感体验、生命体验和文化体验，融入传统节日叙事，实现了文化记忆与个体记忆的文学重构，给读者带来丰富的审美感受和强烈的情感共鸣。

　　名家云集与新作荟萃。“印象系列”入选作者均在当代文坛具有重要影响力，《印象端午》收录的28位作家，包括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以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得主等。其中，既有擅长历史文化书写的文坛大家，也有以细腻情感叙事见长的年轻作家。他们或以随笔形式，或以小说笔法，围绕共同的节日意象诠释端午主题，文章大都为新作，保证了内容的新鲜度和原创性。这种集体创作本身就具有文学史意义：当代作家群体共同留下了关于端午节的文学档案，形成了镌刻时代烙印的文化记忆和精神谱系。

　　风格多元与情感蕴藉。在《印象端午》中，不同年龄、地域、民族的作家以各具特色的语言风格和叙事方式讲述端午故事，展现了丰富多彩的节日景观和人文图景。刘醒龙《汨罗无雨》以在场感和亲历者的视角，描绘汨罗江畔千帆待发，而自己内心沉郁思绪万千；刘建东《父亲的端午节》将家庭记忆娓娓道来，叙事平实质朴、饱含温情，粽子的象征意义大于口腹之欲，但母亲仍每年坚持包粽子表达对节日的礼敬；胡学文《端午艾叶香》以童年回溯再现端午节人们在乡野踏着露珠晨起采艾的场景；龙一《杜甫先生过端午》融入历史情境和细节虚构，赋予节日新的文学想象；包倬《端午叙事》折射了20世纪90年代农村青年的生存处境与精神状态，直面贫困与挫折，以家人的无声慰藉和端午的曲折经历，重新找回自我，充满了真实动人的生活质感。作家亲历社会变迁，对于传统节日在现代生活中的境遇有切身感受。这些带着温度的生活书写，饱含着对逝去岁月的追忆、对故土亲情的眷恋以及对现实人生的深切关怀。

　　文化传承与时代思考。《印象端午》以文学想象和温情叙事，重构传统节日的意义世界，既忠实于端午节的文化内涵，如纪念屈原、祈福祛病等主题，又结合作家个人经历给予新的诠释，使古老节日获得新的情感力量。刘醒龙感慨在欢庆声中祭祀屈原的庄重感有所缺失，表达的是对传统节日精神内核的当代反思和价值重申。王干回忆与汪曾祺夫妇讨论端午节“五毒”和“五红”习俗的由来，一枚高邮鸭蛋承载了满满的文化乡愁。通过作家细腻温润的笔触，书中保存了大量珍贵的民俗细节与地域文化记忆，多篇文章细致描绘了各地端午的习俗，如悬挂艾草菖蒲、包粽子、赛龙舟、制雄黄酒、佩香囊、浴兰汤、食五红等。那些在当代快节奏生活中渐渐淡去的细节，如清晨田野里采艾蒿插于门上的习惯，或孩童耳畔夹艾叶辟邪的做法，伴随着作家的温情回忆重现纸上，民俗文化以文学形式得以永久留存和再次传播。

　　故乡记忆和亲情传递。端午节往往牵动着人们对于故乡和童年时光的反复回忆。书中多篇文章以回溯过节往事为主线，折射出真挚的乡土情怀。刘建东《父亲的端午节》开篇便写道：“有关端午的记忆是贫瘠和单调的。这个来自南方的节日，在北方并不算隆重，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这一自述式的开场将我们带入20世纪70年代北方小城生活。物资匮乏的年代里，端午节只是孩子心中对美食的一点幻想。然而，正是这些平淡甚至清苦的记忆，构成了作者对故乡的难舍情结。对于背井离乡的游子而言，端午牵系的不仅是一时一地的节庆，更是家乡的山水、童年的时光和祖辈的音容笑貌。一个粽子的甜美、一缕艾草的清香，足以让人梦回旧时光，唤醒散落各地的人们内心深处对家园的眷恋。

　　节日是家庭团聚的重要契机，多篇文章正是通过讲述家人一起过节的故事，让我们瞬间被汹涌而至的记忆包裹。无论走多远，家永远是温暖的港湾。胡学文《端午艾叶香》，写母亲在端午清晨悄悄为熟睡的孩子耳边别上沾露的艾叶，以驱邪祈福。当孩子因为惊醒弄掉艾叶，母亲少有地板起脸训斥，可见长辈对仪式的坚持和对子女平安的殷切心意。父辈遵循旧例，不仅是相信传统的庇佑力量，更因为这是他们表达关爱、寄托祝福的郑重。李浩《那年端午，和父亲的瓷》写的是醉酒的父亲和破碎的瓷器。那一首报纸上的短诗没有家人感兴趣，穿越千年，屈原的身影回荡在午后三点的小院、摇摆的自行车和每一片瓷器的碎片之上，这是李浩和父辈精神对话的延续。

　　节日仪式和地域文化。多篇文章对端午习俗和仪式有生动记述，强调仪式感的意义。艾草在平日不过是寻常野草，可一到端午那天清晨，艾草就仿佛有了光，被赋予了特殊意义。作家的笔墨闲适舒展，艾叶的清香扑面而来，乡野晨曦中遍地的艾蒿，早起的三三两两的人们，这庄重又带些神秘色彩的场景，就这样在历史长河中缓慢延续。作家也会写到随着时代变迁，很多传统仪式渐渐淡化，因而有意还原这种仪式感的珍贵价值。端午的仪式既有娱乐的一面（龙舟竞技的喧哗与欢乐），也有庄严的一面（祭祀屈原、悬艾驱毒的祈愿），正是这些仪式赋予了端午节独特的节庆氛围和社会功能。作家通过多角度的呈现，提醒读者珍视这些古老仪式背后的意义，既体现了先民与自然互动的智慧，寄托了对健康平安的期盼，也提供了现代人寻根问祖、凝聚认同的重要途径。

　　爱国诗人屈原被视为端午节的灵魂人物，《离骚》对后世文学有着深刻影响。如何在历史记忆中找到当代阐释的路径，本书部分文章直接或间接给出了答案。刘醒龙《汨罗无雨》可谓这方面的代表作。作者在端午赴汨罗江边参加祭祀活动，但当天晴空万里，并没有预期中的雨。这引发了他的联想：没有苦雨如泪，如何表达对故人的哀思？他感慨：“谁会将两千三百年前的悲伤，用一滴泪水流到如今？”进而表达自己的观点：漫漫求索之路其实是君子舍身，若无肃穆之心，也无需叩问历史。龙一《杜甫先生过端午》，巧妙地让另一位伟大诗人杜甫“遇上”端午节，从而形成诗人间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同样是在强调中华文化中诗道相承、文脉绵延的魅力。

　　端午节虽为全国性的传统节日，但各地风俗多有差异，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民族多样性。郭文斌《端午》以宁夏乡村风俗为背景，融入西北风土；娜夜《一个诗人，被以食物的方式纪念》写干旱多风沙的西北高原，沙枣花、粽子叶是生命的欢喜，她以一首诗完成了对屈原的致敬。地域差异使端午节叙事呈现出“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的缤纷画面，江南水乡的热闹、西北山村的质朴，寻常日子里有俗世的满怀期待，日常食物里沉淀着历史的回响。对家庭的珍视、对祖先的敬意、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对不同地域文化的理解和认同，体现的是一种“和而不同”的文化包容精神。

　　《印象端午》涵盖了端午的多重意义，以多元视角为传统节日立传，既有对历史文化的深度思考，也有对民间生活的低吟浅唱；既有个人记忆，也有家国情怀；既有琐碎的生活细节，也有高远的精神追求。每一篇文字都像一束光，从不同角度照进绵长的历史和仓促的生活，合起来则构成节日文化的完整光谱，在每一个读到这些文字的人心中，长久地亮着。（张艳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