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艳丽

　　拙作《生命意识与文化传播——中国现当代经典作家作品研读》由中国言实出版社2025年5月出版，感谢各位学界同仁的鼓励支持。以“生命意识”为视角来研读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作家作品是我一直以来的夙愿。窃以为，就现代文学研究而言，“生命意识”作为一股深藏在现代文学河床下的潜流一直存在却较少被关注；就现代文学普及性而言，承载着丰富生命意识的现代文学亟需被解读以应用于大学本科教学及文学爱好者的普及工作中；就每个和文学相关的人而言，无论是文学研究者还是爱好者，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渴望，那就是以文学为路径，发现及探寻个体内心深处的本相与渴望，获得心灵的满足。鉴于此，“生命意识”便是研究现代文学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所谓“生命意识”指的是具有意识能动性的生命体在身体、心理及灵魂层面对生命本身及其与外界关系的认识与反应。相应地，它包括三方面的内涵：第一，物质层面对身体欲望的认识与表达，可称为身体生命意识；第二，心理层面对生命个体思想、情感与意志的阐释与关爱，可称为心理生命意识；第三，灵魂层面对生命体心灵渴望的发现与满足，可称为灵魂生命意识。作为一个丰富、多层的生命体，三方面的生命意识互为依存又相互矛盾，身体生命意识产生欲望，心理生命意识将其否定，就产生欲与理的冲突；心理生命意识产生情欲，灵魂生命意识将其管控，便产生情与灵的抵牾。就心理层面的生命意识而言，生命体的思想（可称为理性）与情感（可称为感性）也会发生碰撞，我们常称之为“情与理的冲突”。因此，人的生命意识是多层次且关系多元化的，而且就身体与心理层面的生命意识而言，不单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这正符合人性丰富之特征。能够成为经典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大多有对人类生命本体及其意义的探寻，如对人性的叩问、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及对“死亡”的探讨等。

　　生命意识在现代文学领域具体有哪些表现呢？在以“五四”新文学运动为肇始的现代文学中，生命意识的觉醒首先发生在心理层面。在小说领域，作为现代文学第一篇白话小说的《狂人日记》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救救孩子”的呼声，由历史到现实层层探究了“人”的生命意识，被吞吃的人生真相。鲁迅先生其后的《阿Q正传》《祝福》《明天》《孤独者》《在酒楼上》《伤逝》等作品无不关注人在心理层面生命意识的压抑与诉求。在鲁迅的影响下，一批反映宗法制乡村对人心理生命意识压制的乡土小说喷涌而出，如台静农的《拜堂》、废名《竹林的故事》、蹇先艾的《水葬》等。这些小说着眼于乡村中一个个普通平凡的生命，以水墨画般白描的手法呈现出作家对传统乡土中人之生命意识的思考。如果说鲁迅早期文学作品及20年代乡土小说关注的是人在思想领域的生命意识，五四婚恋小说及郁达夫的自叙传抒情小说更多关注的乃是在情感领域生命意识的觉醒。所表达的“非理性”自我，带有时代青春气息的婚恋自由的抒发无不是生命意识在心理层面的情感流露。至于冰心的散文、诗歌及小说，宗白华的《流云》小诗以及早期新月派诗歌，更是从心理上升到灵魂层面探究生命的存在及其意义。总体而言，在20年代的文学中，生命意识一直潜藏在个体“人”对自我的发现、个性解放、自由平等的时代浪潮中。无论是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揭示，还是冰心、宗白华对人生意义的探寻，包括徐志摩对“爱，自由与美”的追寻，大都是在心理及灵魂层面对生命意识的文学表达。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独特但常被忽略的现代作家值得一提，他就是许地山。许地山早年的小说形同于五四婚恋小说，但其思想意趣与创作境界已远超同时期同类小说。如果说《伤逝》对五四婚恋小说的突破主要集中在思想领域，那么许地山的小说的创新则主要在灵魂层面，他将自己独到的生命哲学蕴含于早期小说创作中，特立独行地表达了自己与众不同的生命观。

　　20世纪30年代巴金的家系列小说作为对五四婚恋小说“非理性”抒情的延续在情感层面表达出五四青年对生命意识的高扬，沈从文的小说则在思想层面对鲁迅揭示国民劣根性的创作使命进行了承继与发展，在生命意识的思想层面进行重建国民性的思考与尝试。一方面，他在都市小说中揭示人性的虚假与孱弱，另一方面，他又在湘西小说中尝试建立一种健全的国民性。如果说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揭示显示出他对民族精神痼疾进行解剖的努力，对国民性建设做的是一种“破”的工作，而沈从文则在湘西小说中探索如何建立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这种人生形式其实是一种生命存在形式，也是在生命意识层面对鲁迅文学使命的一种承接与开拓。除了鲁迅和沈从文之外，一直致力于人性挖掘与塑造的，还有张爱玲。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坦承她注重人生安稳的一面，并坚持以为人只有在恋爱中才显示出人性的真实。在娓娓道来的一个个传奇中，张爱玲把人放在婚姻与爱情、吃饭与理想的抵牾中，揭示出人之身体生命意识与心理生命意识的矛盾与困惑，彰显出了不同层面生命意识的复杂关系及其丰富的内涵。

　　以上作家对生命意识的表达大都是“无意”的或者说是“非主动”的，而曹禺在他的《雷雨》《原野》等剧作中则主动地进行了深层的生命意识探寻。无论是《雷雨》对人原罪的揭示、情欲的张扬及人之自我拯救失败的悲悯还是《原野》对人之复仇欲望的描述与反思，都以生命死亡之悲恸引人发掘人生命的意义，对心理及灵魂层面的生命意识进行了深刻的表达。

　　在现代通俗小说领域，生命意识的表达更是别开生面。从李涵秋创作于1909年的《广陵潮》到张恨水20世纪20年代的《金粉世家》、30年代的《啼笑因缘》《燕归来》《艺术之宫》等作品，再到刘云若创作于40年代的《粉墨筝琶》《旧巷斜阳》以及秦瘦鸥的《秋海棠》、陈慎言的《恨海难填》等，无不在生命的物质存在层面强调了人之生存的艰难，在心理层面探寻对人之生命尊严的要求，同时在面对人生苦难的态度上显示出对灵魂层面生命意识的关注与探讨。

　　在当前的小说创作中，一批表现出生命意识的优秀作品值得关注。致力于书写南京的50后南京作家叶兆言（叶圣陶之孙）在2024年新作《璩家花园》中以普通百姓的细碎日常书写历史风云，表达出小人物在历史大变迁面前，生命的无奈与坚韧。60后四川作家罗伟章在其“三史”（《寂静史》《声音史》《隐秘史》）中表达出在农村空巢后对留守乡村的农民心理危机的关照，对传统文明逐渐被工业文明、信息文明替代的悲哀，这是继20世纪20年代乡土小说之后又一次对乡土灵魂的刻画与描摹。除了“三史”外，罗伟章在《饥饿百年》与《谁在敲门》中探讨了传统乡土文明的发展历程，从“山”的文明到“河”的文明，最终指向乡村人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对生命皈依的探寻。其中，《谁在敲门》以小家透视整个民族乃至人类思想的追寻，将文学在心理层面对生命意识的探寻延伸到灵魂层面，并对作家自我生命体验与切身感悟进行了自觉的艺术表达。60年代末的山东作家王宗坤在2024年新出版的力作《极顶》中体现出深厚的生命意识。小说为读者刻画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生命泰山，以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详尽描摹了泰山上的飞鸟走兽乃至一草一木中隐藏的生命品质，并在典型人文环境中塑造出老炮台、禹奕泽、老迟等既深具生命意识内涵又富有山东人特质的人物形象，呈现出人类与大自然同呼吸、共命运的紧密相连，以真切的生命体验诠释出作家对“生命意识”别具一格的理解。不同于罗伟章、王宗坤细腻的生命探寻，60后河北作家关仁山在其乡土小说中阐释了社会时代风云巨变，从《日头》到《麦河》再到《白洋淀上》，他塑造了在土地改革变化中不断获得心理成长的时代新农形象，其人物形象心理成长的过程透视出人之心理生命意识的变化过程，深具社会历史感。70后北京作家石一枫因近年致力于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备受文坛瞩目。从《特别能战斗》《世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到《逍遥仙儿》，再到《一日顶流》，石一枫着力塑造社会热点中具有代表意义的转型期人物形象，力求追光人物心灵发展历程，探索人性真实并启发人们在瞬息万变的时代中思索人生命之意义，呼吁将人归回“人”本身。

　　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历程中，还有其他很多优秀作品带有丰厚的生命意识内涵，由于本人才力所限，只能选取冰山一角作为样本来探讨了。可以说，一部经典作品的产生，首先仰赖于作家敏锐的个体生命意识。因此，本书第一辑特选取鲁迅、许地山、徐志摩、沈从文、张爱玲等五位现代作家为例，采用讲稿的形式以生命意识为视角，追踪作家重要代表作的创作历程，试图解开经典文学作品背后的生命密码。第二辑、第三辑则主要以作品解析的方式选择了现代文学史中较有代表性的经典作品以生命视角进行解读，其中以小说为主，兼论及电影、戏剧及文化传播。选择这些作品时，尽量打通现代与当代，兼顾小说个案与小说类型，但仍有很多疏漏之处，因个人才疏学浅，只能暂且如此了。但愿拙作以蚍蜉撼树之力生发抛砖引玉之效，也恳请各位读者不吝赐教！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华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