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建中

　　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影片《浮云》，是导演成濑巳喜男根据日本著名女作家林芙美子的同名小说改编的一部爱情影片。该片堪称是成濑的巅峰之作，在其问世的1955年，曾获得第10届日本每日映画大奖的最佳导演奖、最佳女演员奖和最佳影片奖，并在《电影旬报》评选的日本百年百部最佳电影中位居第二（第一名是黑泽明的《七武士》）。

　　该片在日本电影史上有如此之高的地位，并非偶然。导演将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置于日本二战前后的社会背景下进行表现，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与现实针对性。

　　二战期间，富冈兼吉与幸田雪子在被日本侵占的法属印度支那相识相恋。战后，他们双双回国。该片通过讲述两人回到日本之后的情感纠葛与生活遭遇，生动呈现了战后日本经济萧条、失业严重、社会秩序混乱的社会景象，并反映了战后日本民众的精神迷茫，由此引发人们对战争的深刻反思，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在日本影坛，成濑以擅长拍摄女性题材和表现细腻情感著称。在《浮云》中，他通过对雪子的细致刻画，展现了女性在战争和社会动荡中的艰难挣扎，反映了当时日本女性的困境。她们在日本男尊女卑的历史文化传统的影响下，在战后日本恶劣社会环境的逼迫下，不仅经济上难以自立，情感上也难以获得真正的平等和尊重。这就引发了人们对战后日本女性命运与地位的关注与思考。

　　成濑还在片中探讨了爱情与责任的关系。战后，雪子与富冈的爱情备受考验。富冈在爱情中表现出极端的自私和对责任的逃避，他与雪子相爱，但同时又不断与其他女人纠缠；而雪子即使遭受富冈的背叛和伤害，也始终无法割舍对他的感情，最终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该片通过雪子与富冈这一失衡的爱情关系，表明如果爱情不与责任相互依存，那就如同浮云般虚幻，最终必然走向破灭。

　　导演在叙事策略、镜头语言、美学风格上别具匠心，赋予影片独特的艺术魅力。

　　在叙事策略上，导演采取了时空交错与双线交织的叙事方式。正如前文所述，影片有两条叙事主线，一条是战争时期男女主人公在印度支那的恋情，另一条是战后男女主人公返回日本后的情感纠葛，形成了一种时空上的呼应和对比。总体上，影片以线性方式推进故事，但不断穿插主人公关于战争时期在印度支那的回忆与梦境。这些情节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但实际上都紧密围绕着主人公的情感和命运展开，从而从多个角度更加立体地表现了主题。

　　在镜头语言上，导演善于通过多种镜头的巧妙组合增强表现力。影片一开始就用全景拍摄荒草丛生、残垣断壁的住宅区，既直观地展现了战后日本的萧条凋敝的景象，又暗示了人物内心的悲凉。该片还运用大量的跟拍镜头，使观众身临其境；运用俯拍镜头展现雪子的孤独与无助；运用特写镜头展现当雪子得知被富冈背叛时的绝望的眼神、病重时憔悴的面容、富冈为雪子涂抹口红等，极具艺术感染力。

　　在美学风格上，影片充分体现了日本“侘寂、幽玄、物哀”这三大美学理念中的“幽玄”之美。根据著名猿乐（日本一种艺术样式）演员世阿弥的诠释，“幽玄”在表演中要求“动心在前，动身在后”，用内敛含蓄的方式表现情感张力。影片最后，当富冈跪坐在已经香消玉殒的雪子身旁时，雪子的笑靥再次在他的回忆中浮现，与窗外的暴风雨形成了强烈对照。此时，虽然富冈只是叫了一声“雪子”，但其痛苦与悔恨全都蕴藏其中，使观众深受震撼。

　　不能不提的是，高峰秀子的精彩演绎，助力该片达到了很高的完成度。

　　除了导演手法之外，《浮云》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感染力，饰演雪子的日本国宝级演员高峰秀子功不可没。高峰秀子在表演中完全与雪子这一角色融为一体，没有丝毫做作，使得观众看到的仿佛就是角色真实的生活状态。日本电影界普遍认为，高峰秀子的表演艺术在《浮云》中达到了高峰。

　　高峰秀子通过活泛的表情与肢体语言，细腻地展现了雪子对富冈那种又爱、又恨、又无奈的情感。比如，在得知富冈又与其他女人在一起时，高峰秀子那空洞的眼神，让观众深刻感受到雪子内心深处的绝望。当得知富冈的妻子前来时，雪子从最初的震惊到故作镇定，再到失落与痛苦，这一系列的情绪波动通过高峰秀子的表情变化与细微的肢体语言，都得以生动体现。

　　高峰秀子还善于揣摩与表现角色性格的多面性以及内心世界的变化。如在面对生活的艰辛时，雪子表现出坚韧的一面；但在富冈面前，她又完全为情所困，面对富冈一次次背叛，始终无法割舍。再者，雪子从对爱情充满憧憬到失望，再到释然，每一个阶段的心理特征都有所不同，而高峰秀子则能精准地把握这些变化，将雪子的心路历程演绎得丝丝入扣。

　　值得一提的是，高峰秀子在与饰演富冈的森雅之等演员的对手戏中配合默契，使得影片中的情感冲突和人物关系真实可信。如在影片中，既有高峰秀子与森雅之剑拔弩张，互相激怒，共同将矛盾冲突推向高潮的场景，也有两人柔情蜜意，心心相印的场景，从而将两人情感的复杂与纠结表现得淋漓尽致。

　　小津安二郎曾表示：“我拍不出来的电影大概有两部，一部是沟口健二的《祇园歌女》，另一部是成濑的《浮云》。”这充分说明了《浮云》在电影艺术上的出色成就。成濑巳喜男是日本电影导演巨匠之一，虽然他不像黑泽明、小津安二郎那样被广泛提及，但其影片的艺术价值确实不可低估，值得广大电影观众与电影工作者认真鉴赏与学习研究。（赵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