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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 易
翻开卡洛·金茨堡的《线索与痕迹:真的假的虚构的》(以下简称《线索与痕迹》),仿佛踏入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智力探险。这位以《奶酪与蛆虫》震动史学界的微观史大师,此番并非带我们深入某个具体人物的幽微世界,而是引领我们攀爬历史认知的峭壁,直面一个后现代与数字时代纠缠下愈发尖锐的困境:在重重虚构、谎言与叙事迷障的包围中,我们如何去追寻历史真实?金茨堡以其渊博的学识、敏锐的洞察力和理论勇气,编织了一张捕捉“真实”复杂本质的网,其意义已溢出了狭义的史学领域。
金茨堡的起点清醒而紧迫。他敏锐地察觉到,海登·怀特等后现代史学家将历史叙事等同于文学虚构的观点,在互联网的推波助澜下,正营造出一种危险的“真伪无差别”的认知氛围。当虚构与真实在信息洪流中界限模糊,社会对谎言的免疫力便岌岌可危。面对此景,金茨堡没有选择简单的怀旧或教条式的反击,而是提出了一种堪称“方法论疫苗”的策略:深入历史中那些最精妙的虚构、最成功的谎言、最复杂的伪史内部,剖析它们的构造机制、传播路径和社会效用,以此锻造我们辨别真伪的认知能力。他告诉我们,理解谎言如何运作,恰恰是守护真实最有效的武器。于是,金茨堡带领我们踏上了重构历史认知的旅程。他首先邀请我们正视一个令人不安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那纯粹的、未经任何中介的“本有之事”,如同康德的自在之物,是历史学家永远无法直接触及的彼岸。即使是最原始的一手史料,也已经是经过记录者意图、时代语境、语言形式等多重过滤后的产物。
历史的真相,从一开始就包裹在叙事的迷障之中。这种断裂,使得历史研究如同面对一艘不断更换木板的“忒修斯之船”——当细节被不断修正、更新,整体的历史图景是否还能保持原貌?我们追寻的,究竟是那艘想象中的“原初之船”,还是船在时间之河中不断演化的痕迹本身?
面对这重困境,金茨堡没有陷入虚无,反而更加珍视历史书写的技艺与力量。他抽丝剥茧地剖析了历史书写中至关重要的修辞术。一种是“生动描述”,如荷马史诗般,通过丰富的细节和想象力,营造出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填补史料的空白。史景迁在《王氏之死》中,借用《聊斋志异》的虚构元素来描绘一位清代农妇的悲惨死亡——那红布软底睡鞋,那被掐死时抽动的腿——这些细节虽非直接来自案卷,却以其文学性的力量,刺穿了冰冷的制度记录,触到了被压迫者生命的真实温度。另一种则是“粗鲁不文”,如蒙田在《论食人部落》中故意采用的质朴甚至粗粝文风,以此打破欧洲文明优越论的滤镜,揭示所谓“野蛮”行为背后未被规训的本真人性。金茨堡认为,修辞从来不是历史的敌人,它既是“历史之母”,赋予历史叙述以生命和感染力;也是时代精神强加的“滤镜”,可能扭曲或遮蔽。关键在于史家如何运用,如何警惕其中的陷阱。
为了刺破认知的惯性与时代的盲区,金茨堡引入了文学理论中的“间离效应”。他以伏尔泰描写战场击鼓的场景为例:伏尔泰没有歌颂英雄主义,而是冷峻地将其描述为“戴高帽的嗜杀狂徒击打驴皮”。这种陌生化的手法,瞬间剥离了战争浪漫化的外衣,暴露出其荒诞与残酷的本质。然而,金茨堡并未止步于欣赏这种技巧,而是更进一步揭示了伏尔泰自身思想的矛盾:这位启蒙哲人激烈批判宗教专制,却对奴隶贸易持有一种冷酷的实用主义态度。这提醒我们,任何历史书写,包括最犀利的批判,都无法完全摆脱其时代的局限与作者的盲点。历史学家的任务,不是幻想绝对的客观,而是不断地运用“间离”的智慧,去质疑既成的叙事,去照亮被遗忘的角落,去揭示隐藏在宏大话语之下的权力结构与无声者的痕迹。
在流动的语境中,任何凝固的“历史形象”终将消散,唯有那些线索与痕迹之间永不停歇的对话、博弈与相互印证,才是历史学家永恒的矿藏。金茨堡将历史学家比作一名坚韧的侦探。他的工具是散落在尘埃中的线索——一份宗教裁判所档案里农妇基娅拉关于巫术的颤抖供词,一幅画作中隐藏的象征密码,一部伪书背后复杂的传播网络。这是一种“捕猎式认知范式”,依赖直觉、推测、语境的重建和对人性深刻的理解,而非冰冷的量化分析。这种追寻本身就蕴含着一种深刻的正义伦理。历史学家必须勇敢地承担起“真相守护者”的角色,要运用专业的技艺,成为戳穿历史谎言之墙的破壁人。
历史学者王笛这样解读金茨堡学术精神:“雪泥鸿爪,既然每一个普通的个体来过这个世界,就难免不留下痕迹。宏大叙事掩埋了他们,但一旦发现痕迹,我们当奋力追踪。”这正是金茨堡想要告诉我们的:在虚构的迷雾中,永不放弃追踪真实的微光。(姜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