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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嘉新
在小说《昼短夜长》里,有两个世界,一面是墙上的神殿,一面是生活的废墟,一面是朗朗的天日,一面是无尽的长夜。
故事以主人公古斯塔德为中心辐射开来,各人线索彼此交错推进,从容不乱,交织成了20世纪70年代印度的众生百态。而作者的铺排不止于人间万象,他同时构建了另一重世界,即主人公家附近的墙上众神,神殿绘制与主人公生活同步前行,一如神明和人间遥遥对望。
故事由此变作了一个多棱水晶,在转动间折射不同切面的光芒。
主人公古斯塔德在琐碎日常中登场,直到吉米的信件像投石入水一样打破平静,一切都从第九章的大雨开始走向高潮,危机四伏,天地变色,墙上的神殿与生活的废墟一起建立与倾覆,最终吉米死去,高墙坍塌,作者以古斯塔德回屋撕开遮光纸的一瞬间飞蛾趋光作为结束,一切戛然而止。
日常生活与神话平行推进的叙事使这个故事像印度版的《喧哗与骚动》,以衰落家族的群像,白痴的呓语,意识流的穿插试图从日常之中得窥人类命运的寓言。它也像《尤利西斯》一样讲述神话与英雄消亡后,只剩下小人物的无望废墟。它的家庭叙事则宛若西方戏剧家奥尼尔的《长日入夜行》,书写过去与现在的交错中一家人的由日至夜的多线困局,昼短夜长的题目隐喻也正与长日入夜同源。
侄子死去后画地为牢的卡匹希亚小姐,疯癫的失智老人,吵闹的邻里,愚者的欲望。他的钱送来时是古斯塔德雇佣艺术家绘墙的开始,而吉米死去之后墙也随之被拆除,昭示着人的反抗与神的显形,在吉米死去那一天一同以失败告终。
所有人坐在生活的废墟上,日复一日画着神殿。
这是乳香漂浮与污浊遍布的人间,苦海火宅里的人歌人哭。无数人都像古斯塔德在马瑟兰酒店所看见的飞蛾,扑向水中之光最终溺毙。
“水里的光就好像比天花板上的灯还要像真的。”
主人公古斯塔德在无常人生里靠昔日的回忆赖以安定,一次次通过意识流动看见隔着纱帘向他说晚安的母亲,宴会上忙碌欢乐的仆人。回忆被他珍重地奉入永久的天宫,他最终想起他幼时对于盛筵难再的怅然。
“食物会被吃掉,客人会离开,音乐会停止,马厩里的马也牵回休息,灯火熄灭。”
这段凄迷的叙述不仅像一个家族的没落的预感,更像一个文明古国的落幕与招魂。
作者选择了眷恋祖上荣光的古斯塔德作为这部印度众生相的主角,背后是作者对于文明古国的昔日辉光的缅怀。古斯塔德屡屡提及“祖父的家具”,“父亲的书店”,正指向物质与精神并重的富庶和乐的昔日古国。古斯塔德在现实芜杂之中一次次地重返旧日,实则是作者在乱象之中返回古老文明叩问以期重建现代文明。
儿子索拉博的反叛则是另一重隐喻,这位押沙龙式“逆子”的出走和回归,指向的不仅是主人公家庭秩序,也是国家的精神迭变,两代人由荣光恋旧而至反叛革新。当结局处古斯塔德一如既往透过帘后想到母亲时,却在身后看见的是儿子索拉博。过去,未来,现在,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三世同堂,最终父子二者拥抱和解,古斯塔德站在先祖与后辈的交点上,走向未来的新生。
随着神殿绘制和生活推进,文中形成了两个世界彼此对照,一个是寺院,乳香,神谕,妙相构成的宗教世界,另一个则是污秽,恶念,欲望,贫穷,互害的现实世界。传道圣人与阴私鬼魅一同游走,昼与夜共存人间。
画家作为布道先知在墙塌后最终离去,只提出最后请求,“可否从楝树上折一个树枝,我希望牙齿的健康,保持和毁坏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开头描写古斯塔德日常时提及邻里喜欢以他的楝树枝做牙刷,这个细节最终在结局形成闭环,仿佛在暗示我们,当信仰与神明远去,日复一日的生活才是恒久的本相,可供把握的基石。
在这个故事里,主人公的人生,是一种昼短夜长。昼短夜长在这里与其说是一时一地的社会背景,不如说,它可以扩展为一个永恒的隐喻,它是亘古的,哲学的,黑海郁郁,循环往复。由一家一人起兴,辐射向古国百年万象。
这部小说选择了被碾压,侵害,辜负的人切入,无论是吉米还是古斯塔德,都如撕开遮光纸后扑入的飞蛾,只能在暗室里惊惶盘旋。飞蛾也不愿在长夜里死去,也想要在白日朗朗的阳光下活着,只可惜昼短而夜长。
结局是开放式的,也许是因为故事所询问的一切自古未有定论,终极是何,天道是何,长夜是否终将破晓,那墙是否某日能重被建起,诸天神明仍可立于苍天白日之下,荫蔽众生的所望所求,所生所苦,我们仍不知道,古斯塔德可以做的只是回去,撕开遮光纸,折下楝树枝继续日复一日的生活。
《鲁拜集》中言“来如流水兮去如风,不知所来兮不知所终”,芸芸众生都在长河中如此前行,不知前方是光,还是水月虚影。众生仍在挣扎,一切犹在未定之天,就像我们仍不知道,飞蛾究竟飞向了光还是水月。
在故事的最后,神墙坍塌,遮光纸被撕开,天光乍明,醒来的人们又一次向光飞去。
他们仿佛自取灭亡,却又好像方死方生。(王嘉新)